第九章
打工者们的身份证被那个领队的女人捏在手心，分量很重，她在安检门之后一一念着身份证上的名字，念到名字的就进去，站在一棵大树的荫凉下，禁止乱跑。待到所有人进进去之后，一群人拖着轻快的步伐就随她而去了。
纵横交错的林荫道从每一棵大树的脚下延伸而出，或笔直地通到尽头，或弯弯曲曲地消失在楼房的拐角处。大树们呆在各自的领地里，嫩绿色的草儿不很稠密，星星点点的有些漏洞，露出黄色的泥土。枯黄的落叶搭在草儿绿色的毛茸茸的头顶，微风不来，叶子就不会摔下来。
停放自行车、电动车的棚子长长地倚在墙边，空间狭小显得拥挤，几辆瘦弱的自行车已被撞倒，东倒西歪地靠在身旁同伴的身上。工厂里的工人进进出出，一模一样的衣服，对眼前这群外来的不速之客没有丝毫的惊奇，也看不出其他的异样表情，倒是自顾自地走过自己预先选定的那条路。这样的场景想必他们看得太多了，早已数见不鲜，最初，他们也如同此时此刻的这群人，一双眼睛东张西望地打量着周围的世界，后来的后来，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这一群人陆续地走进同一间房子，门上挂着写有面试字样的牌子。原来，在我们之前已有一批同志进了这扇门，安静地坐在各自临时的凳子上，面无表情，两只眼睛无声地在转动，他们在等随后到来的我们，也许不只是在等后来的我们，也在等着其他什么东西。之后，在这间房子里的所有人就变得没有什么不同，他们是一个群体，却不是一个整体，人人都是独立的个体，生死两茫茫只关乎自己，谁也救不了谁，尚且此时的任何一个人都渴望被无形的大手所眷顾，救自己一命于水火之中。
我也一样，我和这群毫不相识的陌生路人们面临着一模一样的困境，这是可悲的抉择，所谓面试是另一层意义上的被挑拣、被摈弃、被淘汰。
面试官陆陆续续地进来，胸前抱着笔记本电脑，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全是中年妇女，形体不一，胖瘦有别，除了上半身的衣服一个样外。她们慢慢地做好一切准备工作，面试就如期而至地开始了。
其中一位妇女站起来重复本公司的大体情况，仿佛几个世纪过去了，最后发问:“现在有没有要放弃面试的？”
房间里鸦雀无声，没人喘气，她继续说:“现在放弃的话，方便找出你的身份证，让相关人员带你出去。面试开始后，没有时间给你找身份证，在两三百个身份证之间很难找的。如果没有人放弃，那我们就开始面试……”
她话还没全部说完。一两个人影直挺挺地拔地而起，“你们是要放弃面试吗？”
我坐在后面，没听到那两个人的声音，但毫无疑问，他们放弃了面试。因为那两个人被相关人员带出去了。
“再问一遍，还有要放弃的吗？”她提高嗓音，“好，那就开始面试。念到名字的抓紧时间上来排队，如果面试官重复了三遍你的名字你还没上来的，那么你今天就不必面试了。此外，不要在下面交头接耳，你可以玩手机，但不许发出声音。如果被发现多次，同样地，你的面试也不会成功。”
每一个人枯坐在焦虑的等待中，都把耳朵竖得直直的，唯恐叫到自己。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渐渐地起了骚动，面试后再次被点到名的便一波一波送走，意味着淘汰、失败。
神情忧郁的我像雕像一尊干巴巴地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我忽然浮想联翩，我想到自己是一只鸭子，一只迁徙过境的旱鸭子，我来到一片黄沙滚滚的荒野之地，看不见绿洲附近生命力顽强的水草，天上飞来飞去的朵朵白云遮不住灼热的阳光，我在这片千里沙漠之中，举目茫茫，没有同行者，没有可以随便聊聊的肩膀，什么都没有，偌大的天地好像只有我一个活物。
面试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窗外下起了太阳雨，太阳并没有因为雨滴的降临而回避，仿佛从骨子里认定自己才是这座舞台的主角，雨顶多只是配角，更多的是小丑，哗啦啦的一阵过境后，雨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骄阳依旧占据着宝石蓝的天宇飞扬跋扈地泼下滚烫的火焰，烧灼整片人间。
我坐在凳子上，紧张地反复背着自己预先想好的简历，我叫某某，今年二十三岁，来自某某地方，以前在什么厂担任什么职位干了多长时间，后来辞职了，但是，是正常辞职的……这些都是招聘人员反复强调的，尤其特别强调把自己的工作时间尽量说的长一些。在这紧张的时刻，我还记起了念夏和他朋友一块儿对我说过的求职宝典:“记得说你大学毕业，切记切记！”
终于响起了我的名字，我匆忙地起身去排队。心扑通扑通地，节奏明显加快，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我不想四处奔波，我只奢求一个安静的地方暂时收留我，毕竟身上没带多少钱，其实是没多少钱。
当我说及我的学历的时候，对面肥胖的中年女人提高了嗓门质问我:“你想应聘什么岗位？”我傻傻地诚实又单纯地回答说“普工”，面试过程中，她从未抬头过，好像颈椎里曾被植入一根刺，只要她一抬起头便会受到刺痛。我盯着她上下不很对称的身躯，那颗被干涩的满头青发包裹着的头颅在我的眼球上占了极大面积，我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直到她开口叫我下去等着。
结果是我的小名再次响起，我心里深深知道这是被淘汰的信号。我一头露水地跟着被淘汰的人群走出招聘室，跨过保安亭。
午后三点的阳光不温暖不温馨，热风阵阵，吸空了胃里的能量，饿意涌上味蕾，不论结果如何，饭还是要吃的。我跑进原来那家餐馆，同样一个菜，三碗饭，打道回府。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