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时代》 第7章

    第七章

    脚上的拖鞋是一个小洞接一个小洞制成的蓝色拖鞋，脚板上的肉凹进小洞，烙印出红色的痕迹，每走一步我就感到阵阵痛楚，这不起眼的小洞居然也这么毒辣，制鞋厂难道没预料到穿鞋人的这种事前不知的痛楚吗？说是创新，其实是毒害。我一瘸一跛地爬上二楼，吃力的享受不曾外露，也没有观众，演绎它干嘛。

    奔波了一整天，终于可以无法无天、肆无忌惮地倒在床上喘一口轻松气了，这爽爽的夜啊，我的爽爽的夜啊，接纳我疲倦的身躯吧！横铺着洁白被褥的大床啊，接受我那疲惫不堪的身躯吧，就在今夜，只属于我们的共同的夜，不论之前停留过多少路人的好梦，也不管将来无数的路人的幽梦，反正今夜，这个夜晚，我们紧紧相拥而眠吧。

    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眸，沉淀轻飘飘的思绪。

    我的女朋友正在火车的内脏里颠颠簸簸，隧道里迎头劈来的阴风吹紧了耳管的触觉，嗡嗡嗡，脑海里回荡不散的声音。绿皮车飞奔在夜色的包围圈之中，我还是鄙视它的慢吞吞，那龟行的速度不是折磨吗？她发给我的照片，两瓣殷红的唇紧紧依偎在一起，好似两条涸辙之鲋的脊背，她憔悴的脸蛋泛红，坚强不是令人怜香惜玉的美人儿，变相的受苦受难是贴切的近义词。

    文小叶，堂堂一个大学毕业生，竟落到如此地步。

    空城，空城，再多的人潮拥挤，再繁华的灯红酒绿，再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它不见得会偶尔地喘息，给人以安慰，给人以希望，它权且只会变成两片剪刀的糗样，一寸一寸地剪断前路的绿叶，剪断藕断丝连的茎脉，甚至连“活人”也不肯放过。

    一排排笔直的椰子树，昂首挺胸，直插云霄，一群群年轻力壮的打工者，在最青春唯美最黄金的年华里，以年富力强、精力充沛、激情四射作为代价，没日没夜、昼夜不分的或坐或站在流水线的或忙或闲的位置上，抛头颅洒热血，仅为每个月三千块钱的血汗钱，在盛夏里，血汗钱的模样愈发表露得淋漓尽致。

    他们正在自知或不自知地进行着一场生命的磨损。

    你见过孤苦无助的踉踉跄跄吗？工厂的林荫小道，古木苍苍，盘根错节，那榕树满嘴的胡须积蓄了多少圈光阴的周而复始。

    你见过忍气吞声的欺凌吗？那张臭脸，人的嘴巴，人的眼睛，人的鼻子，人的耳朵，甚至人的一切，可为何毫不客气地显摆着高人一等的臭气呢，那叫领导权利的至高无上，你看过的遇到的太多了吧？

    你听过春节无法归家的凄惨么？那一头，婴孩的呀呀咿语，混杂在苍老的漏风的慈祥的口吻中，这一头，那强忍着抽噎的年轻的妇女，那磕在膝盖上的烟雾缭绕的强壮的男子。

    这些凌乱不堪的思绪，在一瞬间都成了我悲伤的导火索，甚至超乎以上的那些少得可怜的引用。生存，从来就是一个问题，在神奇的中原大地上的二十一世纪，生存，正在经受着狼烟四起的斗争。

    工厂，是一个暂时的收容所，你没了你的宝贝之后，它便将你狠狠地踹开，滚得越远越好，谁叫它多劳多得不劳不得呢，事实是，它剥夺了你余生仅剩的战斗长矛。

    悲伤是一面，另一面的悲伤，我把它叫做力量。我借着自己的别人的悲伤，确切地说是芸芸众生的悲伤，我决定抛开一切安稳地睡一觉再说，如果我在晨曦中又看见了世界的朝阳，听见了蛮荒之外的风声，我将义无反顾地下定决心:我要做的是，改变自己，改变世界。

    我睡了，沉沉的睡去，不曾带走世间的一缕云彩，这夜，无梦，无风无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