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深,唐黑风的步子显得有些沉重,他穿过黑暗幽静的庭院,一步步走近远处的小楼。
小楼上灯火幽微,只燃着一盏孤灯。
谁都想不到,在这样昏暗的夜色里,这样幽暗的小楼中,坐在孤灯旁边的赫然是唐家堡家主唐柯离。
他双目紧紧盯着孤灯,仿佛在等待着门被敲响。
他似乎很清楚有人要过来,却并不着急——
既然清楚不会是什么好消息,早一点或者迟一些都有没那么要紧。
位列十大杀手之首的唐黑风,终于走近了小楼,他恭敬地敲响了小楼的门。
唐柯离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这一次他没有看着窗外,反而盯着孤灯,实在让唐黑风有些意外。
唐柯离的目光很快收回,依旧望着那点点火光,缓缓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唐黑风向来凌厉目中褪去所有的光芒,只是垂手低下头,无论谁都能一眼看出他对掌门人的敬畏。
唐柯离忽然问:“还是没有关于流苏的消息么?”
唐黑风面露惭色,愧疚地说:“禀告掌门,属下无能,到现在仍一直联系不上流苏。”
“我说过很多次了,跟孟羽飞相关的事情,不要流苏走得太近,为何你就是听不进去?”
若是非要将这事算在唐黑风的头上,他着实有些委屈,却偏偏一句话解释都说不出来,唯有呐呐不语——
或许掌门并不会惩罚,但他清楚得感受到了掌门的失望,对自己的失望。
“那你还不去找?回来干什么?”
唐柯离的声音依旧没有情绪,“你们办事的效率,实在是让我越来越不满意了。”
唐黑风的眼里满是自责和愧疚,声音里却充满了信心——“掌门放心,流苏他一定会回来的。”
唐柯离目光移向窗外,缓缓道:“是的。他回来了,我就是时候把唐家的事情都交出去了。人啊,一旦老了,再做这些费脑、费心、费时的事情,实在是太累了。交出去,我便能一身都轻松些了……”
“掌门是说……”唐黑风实在有些不能理解,为何突然之间,唐柯离的决定如此仓促,这并不是掌门一直以来的作为。
“不用怀疑你的耳朵,你没有听错,唐门的继任人就是他。”
“为什么?”唐黑风的声音陡然提高了——
他虽并不是质问,也并不曾对掌门之位有丝毫觊觎,但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何掌门会跳过自己这一代,直接把唐门家主之位传到孙辈的唐流苏的手里。
“唐门在四大家族里,地位一直都最低,你不会不知道原因吧?”唐柯离的声音有些疲惫,“我们这一代,包括你们这一代,很多事都是为了唐门得以延续下去,不得已而为之,现在这个档口,我们唐门最需要的,不是暗杀高手,也不是再伺机铲除潜在对手……时代毕竟变了,我们啊,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绝对干净的掌门,来把之前脏事和坏名声给洗干净。”
“可是……流苏的能力还达不到这个程度。更何况,我怕心生不服的大有人在……”唐黑风声音有些小,他这个做师父的没什么意见不代表唐流苏的那些师伯师叔们也都能表示理解。
“你的意思我清楚。不服的人,只要不明不白地死了,问题不就解决了吗?我们这两代人的手底下,多少都会有几件见不得光的事,虽然现在还没有揭出来……但一旦流传出去,哪一件都可是要毁掉唐门未来的。”唐柯离缓缓叹了一口气,“流苏在我们这一代人的事情里,走得不算太深太远,总归,是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来办事的。不会再像我们那时候处处受制于人……”
“可是,他还需要历练。”唐黑风的目光变得极为深沉——
如果按照掌门所说,解决不了有的人不服这件事,就解决掉那些不服的人,那么,来做这件事的人又会是谁呢?
一个门派中,并不是所有人的门人弟子,都在为门派的利益去奉献去心甘情愿地付出,他们有的人,往往只是把门派当做自己作为大家族弟子高人一等的倚仗。一旦门派的利益和自己个人发展出现冲突的时候,出卖门派利益就变得特别轻易了。也并不是所有的师父都会像唐黑风这样没有任何私心地去为弟子规划未来,谋划发展。大多数师父就像门派中那些人一样,并没有把弟子的长远发展放得比自己还重要,一旦弟子的利益和自己利益产生冲突,就会反目成仇。
人之相交,贵在交心,偏偏有些人,实在让人不知道如何去做到信任——
这是唐柯离和唐黑风这一代人的通病,唐黑风突然有些后悔,他害怕自己之前教育唐流苏如何成为一个杀手的有些内容是错误的。他没有尝到过友情的可贵,所以他告诉唐流苏,“你以为是朋友的敌人最可怕”。
而唐流苏在现在却知道友谊对自己而言是什么——
他对明衍淞并没有特别多的尊重或者仰望,他只知道明衍淞说过,“我们是朋友。”
朋友,就是可以心甘情愿为对方付出毕生的功力吗?
夜色深沉。黑暗的湖面,只有一叶扁舟,一张小桌,一星灯火,一把七弦古琴。
因为夜色深深,所以并没有星河映在河面,那唯一的灯光,正是那艘小船中透出来的,明衍淞和唐流苏正坐在灯下举杯对酌。
踏雪公子无言地在一旁抚琴。
从他看见明衍淞和唐流苏的时候,眼底里就有了笑意——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凄凉的冷夜,静谧湖光,悠扬的琴声。
“我终于体会到,一个人若是没有了功力,将会是一种什么感觉。”明衍淞自行喝了三杯,忽然笑道,“你比我猜想之中的还要厉害。”
踏雪公子停下了手,空灵的琴声终于停了,他白衣胜雪,只是微微笑了,轻声道:“你说出这话来,可真的是比我猜想之中的还擅长说笑。”
唐流苏的表情看不清楚,因为他低着头,仿佛在想事情,又或许,盯着着桌上的菜肴。
明衍淞却抬起头,盯着踏雪公子叹息道:“你以为我在和你说笑么?”
一阵风吹来,粼粼波光,云中露出一轮孤月。
踏雪公子惊讶道:“你那一身武艺怎么了?”
明衍淞却单手举杯笑道:“是我不好了,每次找你,都是聊些不开心的俗世,既然今天这酒很不错,你我不妨多喝一点。”
踏雪公子也笑了,眉目之间是一抹温柔,他轻声道:“你能有时间来找我聊聊天,就已经是极为美好的事情了。这月色太阴冷,这夜色太深沉,而且你每一次都能带来不同的朋友。”
舟在湖心,四周没有其他的船,就算有,明衍淞也不知道了。好在唐流苏清楚,确实这宽广湖面只有他们这一叶孤舟。
唐流苏仿佛已有了酒意,忽然说道:“你在羡慕他,却不知他或许也在羡慕你。如果从来不曾拥有,怎么会明白拥有过的快乐?如果曾经拥有,还能心甘情愿的放下,那才真是不再困之于它,不再为之所累。”
踏雪公子点点头,“唐兄好见识。”
明衍淞叹道:“你怎知是心甘情愿放下,不是别无选择的放下?”
“你若选择不救孤灯大师和我,别人也并不会因此看轻明松阁和你明衍淞一丝半点。但你既然救了我和孤灯大师,天下,不说是对明松阁,单单是对你明衍淞,就会多更多的敬重。虽然我很清楚,在你选择救我们的时候,并没有丝毫这样的想法。”唐流苏这话说完,不仅踏雪公子,就连明衍淞都愣住了。
“明兄,恐怕世间除了我之外,第二了解你的不是那位宋三公子,而是这位唐公子了。”踏雪公子悠然抚琴,琴声说不出的愉悦。
明衍淞嘴角轻笑道,“你们先前就认识?”
“没有认识你时间久。唯独上次报信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他。只是这家伙行踪神秘莫测,我常常找不到他在何处,可我永远都能找得到你。”月光照在踏雪公子无暇的脸上,说不出的闲雅舒适,“只要那你人仍在,纵使武功没了,又有什么好放不下的呢?”
他拨转琴声,又是一些安和的调子,轻轻叹了口气,慢慢的接着道:“就算你人也不在了,武功也是仍旧在的呀。”
明衍淞听到这话,脑中一阵澄明——
武功可以重新练,也可以传给后人,人总归不会是一直存在于世间的,而明松阁历代掌门所有的刀法和刀也是会有它的传人的,何况时间还早。
湖上一片黑暗,明衍淞突然纵深跳入了湖中。
一阵水花溅起,明衍淞露出头来,他一边游着,一边笑道,“我记得你小时候,你师父曾在这里沉过一把剑,你说那时候他被敌人重伤,武功全失,可有此事?”
踏雪公子和唐流苏吃惊的看着他,忍不住问道:“你现在是要去捞那把剑?”
明衍淞大笑道:“不错!也许数年之后,我可以让你师父的那把剑派上用场。”
踏雪公子笑道:“那是极好的,只可惜,这湖底宽广,你是要找到什么时候?”
唐流苏也跃入水中道:“既然湖底宽广,我就陪明兄一起找!”
踏雪公子摇摇头,苦笑道:“你们两人明明清楚,这是一件多么疯狂的事?”
明衍淞笑道:“我们当然知道!”
唐流苏也在水中冒出一个脑袋,微笑道:“既然疯狂,为什么不乘着年轻去尝试一下?”
踏雪公子笑了,推开面前的琴,也纵身跳入湖里道:“我忽然发觉,一个人的一生中,就应该多几个朋友,几个能心甘情愿去做一些疯狂的事情的朋友!”
明衍淞心中感激道:“为了这一些能够一起做疯狂的事情的朋友,纵使付出一些常人不能理解的代价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昏沉的夜色间,湖中泛着涟漪——
同样是失去一身功力,有的人选择把自己的武器沉在湖底,有的人却选择捞起来重头开始,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疯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