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再也回不去的事<3>
湖中凉亭,在这炎热得六月,别有一番风味。
耳畔微风阵阵,亭下小鱼蹿游嬉戏,远处时时袭来莫名的花香,恬淡的心境,令这个夏天变得不再那么灼人。
“尹尚书,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呢?”一道沁人的女声自身后响起,声音中透露着刻意掩饰的调侃和笑意。
“宣儿,你怎么还在拿我寻开心?”我稍偏回头,一抹灵动的倩影行至身旁,与我并肩而坐。
“这哪是寻开心?我在为你高兴嘛!连爹爹都夸你了,还不值得开心?我还记得前几日洛将军来府上,捋着自己那白皑皑的胡须对你说:‘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啊!’我现在想起他那模样就觉得有趣!”宣儿坐在凳上开心地摇起腿来,笑靥如花,就像一个得到糖人的孩子一般。
“竟然敢取笑舅父最敬重的洛将军?小心舅父知道后罚你哦!”
“这里只有你知,我知,哪还会有第三个人知道?除非你背着我向爹爹告状,不过……”宣儿对我眨眨眼,“我知道你是不会的。”
我一时语塞,的确,我不会。
“翼晗你看,好多鱼哦!竟然还有金色的!”宣儿突然从座位上弹起,冲到栅栏旁,指着水中的金鲤鱼大叫。
“宣儿,你慢些,当心脚滑!”我紧随其后,生怕有什么闪失。
“你是我娘吗?”
“啊?”
“不然语气怎么跟她似的?”
“……”
宣儿偷偷笑了笑,没再搭理我,眼睛转而盯着水中的鱼儿,突然一声大叫:“啊!”
“怎、怎么了?”我被她惊吓到,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我……”
“到底怎么了?”
“我饿了。”
“……”
“小姐,老爷让您去他的书房一趟。”宛儿走进亭内,毕恭毕敬地说道,她就是宣儿从攸言手中救回的小丫鬟,因为宣儿救了她的命,她对宣儿就差掏心掏肺了。
“嗯,我知道了。”宣儿答道,继而对我说:“翼晗你同我一起去吧。”语气兼带着些哀求,两眼紧紧看着我,亮如星光。
“要我同去?”
“嗯,你也知道啊,每次爹让我去书房,就是让我挨训的,谁让我总是比你差了那么一点点啊(其实不止一点点),叫你一同去了,他罚站教训的时间就会大减!”她笑了笑,表情像是只偷了腥的猫。
“你啊——”我伸出食指,宠溺地点了点她的小脑袋,“真不知道怎么装了这么多鬼心思!”
“嘿嘿,”她吐了吐舌头,“这叫做会利用形势!好啦,陪我一起去啦!”
*
“爹,我来了!您找我有何事?”宣儿一把推开书房门,迈步走了进去。
“说了多少遍,女孩子家的要矜持。都已经16岁,也不小了,怎么还如此顽劣!”舅父端坐在正中央的书桌后,眉头有些不悦的皱着。
宣儿瘪了瘪嘴,安分地立在一旁。
舅父见后进来的我,了然的叹了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
“宣儿,今日叫你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嗯?”舅父的脸色又难看几分,宣儿赶紧改口:“什么事呀,爹?”
“下个月初八,你将嫁进宫去,成为我玥珉国的皇后。”
一瞬间,仿佛天地都变了颜色。
我倏地攥紧拳头,关节处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我用力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直至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却感觉不到疼,因为这根本不及我心疼的一分。
我抬起头看向舅父,他一脸沉稳,眼睛似一汪永无波澜的湖水,平静到甚至让我觉得刚才他什么都没说。他并没有看我,或者说,没必要看我。
“我不嫁。”低低的语气,却足以让人听清。
宣儿在一旁倔强的站着,眼神毫无畏惧地与舅父对视,小小的身子里充满了不羁与反抗,令人心疼。
“你什么时候竟学得忤逆我的意思了?”舅父皱了皱眉,那是他不悦的征兆。
“爹……”宣儿口气有些渐软,一脸的哀切与请求。
舅父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仍用坚定的语气说:“我是为你好。”
“你说是为我好,其实到头来就是为了你的势力,你宰相的地位!”
宣儿……我心里突然一阵生疼,像是被人拿刀划开,血流如注。
“放肆!看来我是放任你太久了,才会使得你现在这般目中无人!从今日起,你就给我在房里好好反省反省!来人啊!”
方叔带着几个下人从门外赶了进来,“是,相爷。”
“将小姐带回房里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她踏出房门一步!”
“这……小姐……”方叔为难的看了看舅父,又看了看宣儿,踟蹰不前。
宣儿一双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我,眼里闪着某种奇异的光芒,我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无奈的看着宣儿眼里的光芒越来越暗,最后如死般黯淡,心突然纠起,痛得难以负荷。
“没听到我说的吗?还不把小姐带下去!”舅父默默的看了我一眼。
“小姐,请……”
“不用劳驾了,我自己会走……”宣儿淡淡的回答,再没有看我,转身走了出去。
她没有看我,仿佛从今以后再不会看我。
“晗儿,你也下去吧。”不知何时,舅父已坐回桌后,神色是掩不住的疲惫。
“舅父……请允许我见宣儿……”
“不行!”
“舅父?”我抬起头,对上舅父深渊般似黑不见底的双眼,那眼里有无奈,有痛惜,又不忍……但更多的是决然。
“你下去吧,我累了……”舅父半眯起眼,语气也变得空虚。
“舅父……”
“下去!”
“……是。”我默默地转身,没有发现此时舅父倏地睁开眼,那眼里,是那么深沉的愧疚与悲哀。
*
“抱歉,表少爷,相爷有令,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可以见小姐。”方叔挡在我的面前,毕恭毕敬地说。
宣儿被禁足已有半月,我日日来到她房前,也日日被阻挡在门外。回想那日宣儿黯淡如死灰般的眼神,心不由疼了起来。那种眼神,我懂,宣儿,我到底该怎么做?
“今晚的运会很厚啊,又是朔日,看来相爷出门得多加小心才是。”身后的方叔突然说道,我回头看他,他确如自言自语般走开了。
*
月黑夜。
“兄弟们辛苦了,这么晚了还在这守着呢。”方夜手提一个食盒,外带一壶酒,对着守在宣儿房前的两个侍卫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哪有夜小哥你自在,每日跟在表少爷身边吃香的喝辣的!”
“哎呀,瞧你这话说的,这不,看你们守得辛苦,带点东西犒劳犒劳你们。”
“这、这怎么好意思啊?”其中一个一脸讨好,一副小人嘴脸。
“你们守门幸苦了,犒劳一下也是应该,走走走,咱们到花园里去喝两盅。”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可是小姐她……”另一个似乎还有所顾及,有些犹豫。
“这门不是锁着嘛!再说咱们只是去一会儿,还能飞了不成?来来来,夜小哥咱们走。”说完三人便一同向花园方向走去。
不过半柱香功夫,方夜一人从花园走了回来。
“表少爷,这是钥匙。”
“嗯,一切都办妥了?”我从阴暗处走了出来,接过钥匙。
自三年前碰到我现在的师傅,我的武功可谓是突飞猛进,我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从哪来,他只要我跟他学武功,其他的一律不过问。因为每次去找他都是暗地里,所以除了我没人知道他的存在,府里也没有人知道我已有了武功。
“办妥了,他们一时半会儿是醒不了的,就算醒了,也不会记得今晚的事。”
“嗯。你先下去吧,没我的吩咐,不要让人过来。”我朝他挥了挥手。
“是,表少爷。”
*
房内灯光隔着窗纸显得一场迷离,我握紧手中的钥匙,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紧张,宣儿会不会不肯见我呢,半月没见不知道她好不好……
缓缓推开房门,我走了进去。
珠帘在灯光的照耀下发出温润的光,温暖而柔和。一个俏丽的身影坐在桌旁,背影单薄令人疼惜。我小心地走到宣儿身旁,心里有些责怪,这丫头怎么就这么趴在桌上睡着了?
眼睛不经意间扫过桌面,身子猛地怔住。
白纸上留下了一行秀丽清新的字迹,看得出写时所含的留恋温存,甚至些许的绝望:
<b><i>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i></b>“翼晗,你……来了?”宣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见我站在身旁有些吃惊,但随即笑着对我打招呼。
我收回目光,温柔地看向宣儿,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本就清秀的下巴变得更加尖细,不过此刻眼睛因为愉悦而亮晶晶的。
我上前一步,抚摸着她散开的长发,触感如绸缎般顺滑,自我的手指中穿开又滑落,我对这感觉有着一股莫名的贪恋,“没有好好吃饭吗?怎么瘦了这么多?”
“没有,以后一定好好吃!”她眼角含笑,连脸色都好了一些。
“那意思是以往没好好吃饭了?唉,老是让人担心。”
她听了这话反而更高兴了,继而又疑惑地问道:“翼晗你是怎么进来的?我爹不是说……”
“嗯。”我应了一声,没有回话。
“你是……违背我爹的意思,偷偷来见我的?”她问得小心翼翼,目光紧紧地锁住我。
“嗯。”我点了下头。
她眼睛一亮,“太好了!”
“太好了?”
“是呀,”宣儿一下子站起来,双手紧紧攀住我的胳膊,“这是你第一次违背我爹的意思,而且最重要的是,你……你是为了我……”宣儿抿了抿唇,笑容中含着羞涩。
宣儿简直,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样的女子,叫男人如何不爱?
“既然翼晗你能为了我如此,那……”她微微停顿片刻,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你带我走吧!”
*
“宣儿,你在开玩笑吗?”我微怔片刻后,开口问道。
“不,我可是很认真的!”她撅起嘴巴,有些不高兴,“你也知道爹爹执意要把我送进宫去,那样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才不会去呢,除了你带我走外,还能怎样?爹爹又不可能会改变心意,我就不懂他为什么一定要我进宫!”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又能到哪儿去?”我蹙着眉。
“天下那么大,还会没有地方去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况且宣儿,你是当今宰相之女,你认为舅父不会派兵把你找回来吗?如果我带你走了,舅母又该怎么办呢?”
“这……我管不了这么多,使他们逼我的。”
“宣儿,不要任性了,这样的方法是行不通的。”我语重心长地说,希望她能明白。
“任性?不,我才不是任性,我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翼晗,我要你带我走,我不要进宫去。我知道这样做并不妥当,可是这是我唯一的办法了。还是说,你要亲眼看着我穿着大红嫁衣,嫁进宫里,从此生死两不顾吗?”宣儿的眼神里分明有一抹痛色,看得我呼吸一窒。
我情不自禁的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宣儿,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我当然是不愿你进宫,你明知道我,我……”
她期待的看着我,我却无法继续说下去。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此时就像卡在喉咙一样,怎么样都说不出口,我偏开头,“这件事,还是跟舅父商量商量,毕竟他还是很疼你的……”
“说不出口吗?你竟说不出口?哈……”宣儿自嘲般笑笑,那笑里尽是凄凉。“我早该觉悟的,早该……”两行清泪自选儿脸上滑落,我伸出手,想止住那悲伤,宣儿却紧跟着退后一步,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从没如此排斥过我……
“翼晗,如果无力改变结局,这些温柔,还是收起来吧,何必徒增烦恼呢?”她语气平淡,带着疏离。“或许,今后我该称呼你为表——哥?”她笑了,眼角含着泪,那笑若星辰的面容,透着无尽的悲伤,没得迷离,没得不似凡物。
我沉默不语,毅然走上前,不顾她的挣扎,将那似要消失般的人儿禁锢在怀里,仿佛只有紧紧抓住才能安心。宣儿,那一声“表哥”,是一把世上最锋利的剑器,刺得我体无完肤。
“翼晗,你还是不带我离开吗?你还是要看着我嫁人吗?”宣儿语气飘渺,却一字一句抨击我的心。双臂逐渐收紧,想就这样把她嵌进怀里,永远。
“是啊,你有你的责任呢。”宣儿轻轻叹一口气,“你不可以忘恩负义,所以,这就是我的命吗?”
“翼晗,即使这是我的命,我也不会认的,我只信,我命由我不由天……”飘渺的语气中有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坚定,“翼晗,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那时我才4岁呢……”
记忆的碎片被一片片拾起,凑成完整的记忆。宣儿伸手回抱住我,头靠在我的胸前,侧耳倾听着我的心跳,诉说着那一件件令人开心的、温馨的往事,我们共同的回忆。
气氛一下子变得温馨异常,刚才的尖锐矛盾不复存在。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一刻的相拥,竟成了永别。
“翼晗,永远,到底是什么呢?”沉默片刻,宁宣低声问道,“我直到现在都还未明白,什么是永远。亲情,友情,甚至爱情,它们真的会永远存在吗?真的不会受任何事、任何人的影响,而存在着吗?”宣儿抬起头,眼神中充满迷惘。
“宣儿,永远,当然存在。”
“真的?”宣儿展露笑颜,但包含苦涩,“不,你骗我呢。你说你会永远喜欢我,可现在却要等着看我嫁人,我不信永远,所以说过你要一直喜欢我除非我不喜欢你了,可我还喜欢,你却连说都说不出口了”宣儿轻轻推开我,低着头,“我明明告诉过你我会一直喜欢你的明明说过你却骗我骗我”小声低语变成呢喃,身体也开始颤抖。
我大惊,紧紧抓着她的肩膀,“不,宣儿,我没有骗你,我怎么会骗你!”我抓起她的一只手,紧贴在胸前,“你问问它,问它里面装的是谁,问它每天念的是谁,问它整日牵肠挂肚的又是谁!”
宣儿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无所谓时间,无所谓空间,那眼神,带着强烈的留恋,竟像是要将我看进眼里,刻在心上。
“你还是说出来了呢……”猩红的血自宣儿的嘴角流下,与她苍白的脸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此时的宣儿美得近乎绝望。
“宣儿,你、你怎么了?”血,宣儿怎么会吐血?我颤抖着手想要擦掉宣儿嘴角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反而占得满手都是,宣儿也已经半躺在地上,靠在我怀里,胸前也已被血浸湿了一大片。
“不,怎么会这样,不要……”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我甚至不敢往那方面想,怕自己不小心的一个念头成为事实。
“翼晗……算了……”宣儿咳嗽两声,“……没用的。”
“不,宣儿,你放心,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我胡乱的自言自语,突然朝外头大喊道:“方夜,方夜!”
一个黑影闪进屋内,身子明显一滞,显然是被屋内的情形吓住了。
“赶快到薛府把薛御医请来,另外,把城里最好的大夫也都给我找来!”
“……是,属下遵命!”方夜一晃便消失了,我赶紧扶着宣儿坐好,自她背后开始往她的体内输入真气,希望可以缓解一下毒性。
难怪她刚才会安分地待在我怀里,难怪我会产生不好的预感,原来她竟选择了如此办法,宣儿,我是该说你痴心还是该说你残忍,你何苦要如此对你自己,就为惩罚我吗?
“翼晗,你果然会功夫呢!有一次我发现你在偷偷练功,我就猜到你在学功夫。我就知道,翼晗是世上最厉害的!”
“宣儿,你不要说话。”头上已微微冒汗,我已不能再分心。
“不嘛,你听我说完。”宣儿在这危急关头犯起了倔脾气,“就因为你越来越好,所以我感觉自己越来越配不上你了……翼晗,其实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也会不安,也会着急,也会吃醋,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这样的我怎么配得上你呢?”宣儿停了停,又接着说,“所以当爹爹要我进宫而你却没有任何反对时,我是真的绝望了,如果你真的不要我了,我怎么办呢?我从小心里就只要你一个人,再怎么让我嫁给别人?”
“每日宛儿都会加一点‘暗兰’好让我入睡,可她不知道,我每次都没有食用,而是越积越多……分量多了,再好的药,也成了致命的毒。所以翼晗,你是救不了我了的。”突然,宣儿口吐一大滩鲜血,身体也向后倒了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宣儿……宣儿……”
宣儿靠在我怀里,微笑着瞧着我,“翼晗,你也有这么慌张的时候啊……你知道吗,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你都一脸镇定,我都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看到你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
“答应我……要活得很‘厉害’……因为你在我心目中……可是最棒的人呢……至于我……我会等着你成为最棒的人之后去找我……这次可不能反悔啊……不然……我一定会恨死你的……”
“宣儿,你撑着点,你马上就会没事了,算我求求你……”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方夜带着薛御医闯了进来。“表少爷,薛御医到了。”
“宣儿,你看,御医来了,你会没事的,你会没事的……”宣儿没有回答,只是再最后看了我一眼,便闭上了眼睛。
“御医!御医!”
……
……
如果老天能够把宣儿留下给我,我一定不会再放手。
失去宣儿的滋味,我不想再品尝一遍。
那红色的血留在地上,也流进了我心里,痛得难以负荷。
宣儿……宣儿……我唯一的温暖和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