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茫茫,四周什么都看不见。
剧痛已经席卷了谢自随的全身,吞噬她一片片肌肉,撕裂她每一寸神经,咬碎她每一块骨髓,然后挤爆她的心脏,世界终于消失,变成澄明一片。
“醒醒!醒醒!”
谢自随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居然好端端的站着,一手拿着皮革水袋,一手拍着一个男人的脸颊,她在叫醒这个男人,然后给这个男人喂水。
男人身形高大,满脸风尘,发须蓬乱却也不减他与生俱来的英气,他睁开同样巨大的眼睛,嘴唇靠近她手中的水袋,一饮而尽,接着他深深的呼出一口气,仿佛神志已经恢复。
男人清醒后同她道谢,但真正的谢自随并没有醒来。
她依然头发卷曲,瞳孔呈琥珀色,染在肌肤上的的焦糖色,再也无法擦去。她说着一口流利的波斯语,眼神一如既往的温和宁静。
“你是谁,为什么一个人流落沙漠。”她问刚清醒的男人。
男人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救命恩人,——变成异国少女的谢自随。她戴着一对孔雀翎毛做的巨大耳坠,长长的头发编成巨大的辫子,上面纠缠着蕾丝、黄金、还有斑斓的红绿宝石花朵。同样炫目的,还有她身上拜占庭样式的珠宝。她穿着西亚的裙袍,但衣裙质地却是上等的苏杭丝绸。裙子的敞领里面是东欧的修身衬衫,用上等的棉麻细布精确裁剪而成。脚下是一双轻便的鹿皮靴,完全不同于沙漠牧人的样式,别致的显示出她纤瘦的小腿和小巧的脚。
男子没有对她奇异的装扮感到不适,平静的回答她的问题:“我叫艾山·阿不列孜,是一个迷路的人。”男人的嗓音低沉富于磁性,一双深黑的眸子里有化不开的忧郁。
谢自随幻化的异国女子介绍说:“我们是来自叙利亚的商队。”她看着余晖下的商队,温柔的语调有种令人平静的力量。“从巴格达到塔尔干,从喀什到玉门关,被驱逐的人、痛失亲人的人、被新生政权追杀的人,都是神迷路的孩子,真主保佑,他们都坚强的活着,寻找他们新的家园。”
“他们找到了吗?”
她点了点头,夕阳在她睫毛染上了金色的余晖。
“在你们的车队吗?”艾山看着长长的车队,平静的表情下面藏着深深的寂寥。
“不!”她摇头,用纤细的手指在他宽厚的胸口点了一下,“在这里,这若有希望,哪里都是家园。”
他靠近她,握住她的小手按在心口,目光不再冰冷,表情也温暖起来,他直视着她琥珀色的眼睛问:“你叫什么名字?”
“珠曼丽·阿恩”。
艾山跟着她的车队来到楼兰集市,珠曼丽忙碌的在车队上清点记录,艾山翻阅她的记录薄,除了藏在辎重中的黄金钻石,里面有斯拉夫人的貂裘,高丽的人参,女真的麝香,江南的丝绣,大量的青瓷碟盏,甚至还有洛阳城的诗集。
他没想到戴着欧式珠宝的珠曼丽,居然能看懂李后主的诗词,和那些学了两句中文好推销瓷器的商人不同,她酷爱东方文化,打得了算盘背得出论语,连吐火般的梵文一样如数家珍。
她的外表也是一个醉人的女子,她倩笑盈盈的跳下了驼轿,跟着父兄混迹在楼兰酒商之中,所有的男人都在看她,疯狂的议论她,关注她和哪个酒商谈的拢,身上的香味是东非的乳香还是东方的豆蔻,甚至在多喝了几杯后,放肆的意淫她的大胸翘臀。
但是这些话不敢在她的车队附近聊她,她身边总跟着一个山一样高大的男子,他不用说话,只消用眼神一扫,那些对她流口水的男人立刻清醒过来,变得收敛和恭敬。
他们不光害怕艾山彪悍的体魄,而是他战士一样的眼神。一个昔日的战士说,只有在屠城中的幸存者,才有这样的目光。
他开始以为,作为车队的翻译兼活招牌珠曼丽,她再怎么聪明也是一个女人,需要一个保镖。于是自己形影不离的守着她是有价值的。
但是她一天夜晚,她从嫣红的石榴裙下掏出一把火枪,击毙了两个打劫的浪人后,他才明白,她不需要他的保护。她要他留在身边,只因他能听懂她说的揭子,不会嫌她唱的菩萨蛮过分忧郁;在夕阳下喝一壶遥远的清茶,他会默契的沉默,陪她欣赏东方茶叶的历久弥香,清和寂静。
他终于肯告诉她,在认识她之前,这么些年来,一直是如此的寂寞。
她幽幽的答,在没有认识你之前,我还以为自己可以习惯寂寞。
寡淡的茶水渐渐换成浓香的红酒,夜越深而兴致渐浓,他索性放下夜光杯,拿起尘封的琵琶,弹起古早的曲子,听她唱着千年不改的深情。
开始,艾山只是爱惜她指尖上的丹寇,替她记录那些品种繁复价格多变的账目。第二天,她就将父兄的账目交给他清算。算完一夜的账,他看着珠曼丽戴着朝霞出现在她帐篷外,觉得一整夜的疲劳都非常值得。
他带着珠曼丽双双骑着骆驼在古城外奔驰,一只翠鸟飞过,他惊呆了,沙漠上只有毒鸩,哪来的青鸟。
就像世间只有物欲横流,哪容得下她这般灵心慧眼的女人。
珠曼丽笑着扑到他身上,他拥抱了她,他把她像个孩子一样捧在心口。她笑的也像个孩子,天真而任性的说:“吻我!”
艾山前一秒还在大笑,但看到她眸子里纯净的爱意,让自己眼睛竟涌起了晶晶亮亮的东西。
“我不敢。”他想了很久才有勇气说出这句话。
女子执拗的搂着他的脖子,送上她浸润着香砂的丹唇。
“最美的东西都有毒,你如此美丽,如此让我欲罢不能。但是你的吻对我来说是断肠毒药。”
珠曼丽惊呆了,狐疑的问:“你是别人的男人吗?”
他深情的看着她,终于告诉了他隐瞒最深的秘密。“不,我不属于一个女人,而是属于一个女神,女神让我活了一千年。整整一千年,我阅尽人间春色,也让我觉得时间对我来说是一种酷刑,直到让我遇见了你。你可知道,你这一吻会让我们生生世世记着彼此,永不相忘。”
珠曼丽骄傲的笑着,拽弯他的脖子,他的一滴眼泪落在她颧骨上,化作一枚深红的胭脂痣。
出了古城,西行三十里就要告别楼兰。他看着她的车队消失在地平线上。
天边瞬间出现一股龙卷风,接着乌墨色的大雨倾盆而降,艾山发现,乌云可以在这么短的时候凝聚,沙漠可以下这么大的雨,终于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疯狂的奔向天边,闯过置人于死地的流沙,在埋没车队的沙丘上大声嚎哭。
金山宝钻、貂裘丝绣、诗书美酒,都成了倾城才女珠曼丽的陪葬。
沙土掩盖后的美人,相貌依旧,只是没有了体温心跳。锦心绣口满腹才思,最终不过是沙土中的一缕残香。
艾山摘下珠曼丽耳边的孔雀耳坠,戴在自己的耳朵上,终于无法抑制的悲伤,化成愤怒的哭声,回荡在苍凉的沙漠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