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有顷,沙坡客栈所有的怪象既已交错发生。
楼下尸山血雨,一片惨象,可楼上却较为平静。彷如沙暴中的风暴眼一般,外边越乱,里面越静。
然而留在屋内值守的元冰却急不可耐了,正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屋里来回疾走。听着下方动静越来越大,这年轻人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斗士再不可置身事外了。于是他走到墙角,用非常非常严肃的语气告诫:“小鬼们,哥有事要出去一下。你们几个都不许出来,听见没有?”
“听见了!”
从九个行箧中发出了九道声音,就中最小的小鬼无郁声音脆生生,回得格外响亮。
“听见了就好。”小时候从不说谎的元冰放心了,便一头冲了出去……
只过了一柱香的工夫,藏在中间行箧的小朋友张嘴说话了:“下面吵死人了。”说话的正是无郁,她顶开盖子,先露出了两根冲天小辫,探头朝窗口看了看,黑亮的眼珠滴溜溜一转。“都不要出来哟!我出去替你们瞧瞧,回来告诉你们下面到底怎么了。”
这小萝莉学着用大人的语气警告同伴,之后她两手一撑篓边,像灵巧的青蛙一样蹦了出去。
她跑过去打开窗户,看了一眼就叫起来:“哎呀!师宗和妖怪打起来了。我师宗病得那么重,不知道能不能打赢会喷火的坏蛋。”
屋里噼呖噗通一阵响,她的小伙伴全都从箧内蹦了出来,争先恐后冲到窗口去抢位子。
无勍在“无字头”里排行倒数第三,他动作慢,跑去时窗前已容他不下了,站在后头踮起脚尖也瞧不见什么。见同伴们看得那般入神,他急得要哭,没办法了只得好言相求:“无郁,你让一让。我也想看看。”
“就不!”
“你让我看了,我以后娶你。”无勍这么说,是他知道自己小模样儿长得好。
“谁要你娶我?你还尿床呢。”
连最小的同伴都求不动,无勍真的很失望。无可奈何之下,他去跟无欣打商量。“好无欣,你让我看看嘛。只看一眼,我就把位子还你。”他扯着无欣的衣裳后摆,可怜巴巴的说。
“请不要打岔好不好?”无欣和风细雨的回复道,“我呢,这回还是不让你了吧。再说我比你大,以后也不劳你娶我。”这性格温顺的小姑娘排行第五,向来与人为善。
连最好说话的同伴都没求动,无勍伤心极了,只好抽抽搭搭的,继续说好话去求无巾:“无巾大哥,你就让我看看嘛。就看一眼,好么?”
他起先要是直接去央求无巾,就不必浪费两次表情了。
作为岁数上的老大,心性醇和的无巾是个好孩子。他总以大哥心态善待同伴,平日对他们呵护有加,几乎有求必应。当下他见无勍都急哭了,就爽快的答应下来:“无勍你过来,就站在我这里去看。在看的时候,你可不许出声哟。”说着他便退出窗台让无勍占了,自己在他屁股后面蹦蹦跳跳的看。
九个小人头挤在窗前,专注而紧张地观察楼下发生的一切。
然而事在非常,情出意外,就在他们无知无觉的情形下,床榻南侧悄悄开了一个口子。从黑洞洞的口子内,有一只手慢慢探了出去。
说是手并不确切,因为这柔弱无骨的手是会自由伸缩的,正像一条白蛇一样贴着地面朝窗前伸展。悄悄接近了,这只怪手一把操起无巾,又如弹簧一般缩回洞内。
厉害的是这手会掐穴位,能瞬间使人麻痹。因而不过一会儿,这只怪手就要将窗前的小朋友盗光了。
最后只剩下排行第三的无忧,他猛然发觉同伴都不见了,还以为自己是最不自觉的小朋友(实际上他的确是,事见后文)。于是他装出也很自觉的样子,对墙头那些空空的行囊说:“你们先藏好,我最多再看两眼就回了。”
他不能回了,因为他只多看了一眼就被拿下了……
黑暗,到处一片黑暗。仿佛整个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的,而光明仅存在于假想中。
当人们处于再无重见天日的无边黑暗之际,往往会产生这般绝望心理。因为在持续黑暗的世界中,似乎潜伏着某些未知的恐惧。其中最令人恐惧的,是用肉眼看不出心里却能感受到的死亡阴影。
小朋友虽说心智不成熟,不会把事情想得过于复杂,但对黑暗的恐惧,却是与生俱存的。
因此,当有人在黑暗的空间打着火折子,再把油灯点亮后,九个小朋友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个神色惊惧,背贴冰凉的墙壁,将身子紧紧护靠在一起。
最让他们感到害怕的,并非大案板上血淋淋的肉块,以及躺在上面被分作两瓣的无头尸身。这些可怜的孩子自从国破家亡,做了羯人的小俘虏之后,就亲眼见证了太多的残杀和惨死。因此死人死成怎样,在他们眼里已不再显得有多么的可怕了。
可怕的是活人。
这个活着的巨人就站在跟前,低着头,用饕餮察看一团团小鲜肉的凶饿眼神,逐个打量眼下的少儿。他还一手提着一柄往下滴血的宽背短斧,斧刃闪着寒光。
剁肉的斧头是很吓人的,而巨人的长相超吓人。
他身长九尺,体阔八扶,像是把两个时珍拼接起来的巨型怪兽。比其体型更吓人的是头型,其大如斗,上面长着的不是头发,而是起伏的肉瘤。有拳头那么大的鼻子中部全塌,一边嘴角像被人撕开后歪裂到了耳边。浓密的眉毛挡在左眼上,又被个大肉瘤遮住了右眼。满口大牙东缺一块西少一角,好比城墙垛口,还偏有一颗利齿掀开厚厚的嘴唇,突兀地刺将出来。
当这么一个丑恶巨人用混杂着威慑、阴险、错愕和忧郁的目光,像检验肉质那般盯着小朋友看,这,还不可怕吗?
对小朋友来说,此人长相上的可怕,甚至超出了死亡阴影带来的可怕。但其中也有例外,就如年纪最小的无郁。
兴许是无知无畏,无郁却不怎么害怕。别的同伴都低头避开巨人的目光,她却敢主动走上前去,牵扯巨丑之人的袖口问:“大叔,你为什么要把人剁那么碎呀?”
“剁成肉馅,包包子给人吃。”巨人说话脸上不带表情的。
无郁问:“为什么要给人吃人肉呀?”
“好吃!”巨人说着放下斧子,抓起一把肉臊子送倒无忧嘴边,“胡虏肉,味道好。你,要不要吃?”
“我要吐!”无郁哇的吐了一口,然后嚎啕大哭。“呜呜……我姐……呜呜,我姐被胡人吃了。呜呜……姐姐啊!”她自顾自的哭诉开了。
小家伙这会儿放声一嚎,顿时勾起同伴埋藏在心底的血色记忆,于是他们俱都放声大哭。
“怎的?你们都有家人被胡虏吃了?”巨人一咧嘴,露出了獠牙的齿根。
九个孩子一起点头,往下就哭得更凶更猛了,还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无勍哭着哭着竟然哭晕了,这孩子胆子最小,哭中是带着怕的。
“不许哭?”巨人闷吼着,把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再不闭嘴,我就用斧子把你们剁成包子馅。”
可小孩子真要完全哭开了,那么大人的威吓是难以凑效的。此间的呜呜声很快被哇哇声取代,孩子们放声痛哭,就像正在进行一场比哭大赛。
被九张小嘴对着嚎哭,一般人只怕也会有想哭的感觉。
“嗨!”巨人发出一声愁叹。也是被这些黄口小儿哭得一点办法没有了,他便恨铁不成钢的道:“哭哭哭,哭有屁用?小娃娃,他们吃了你们的人,你们就不会吃他们的人么?”他过去曾因哭受过深深的伤害,所以听不得哭声。
孩儿们却因曾受过深深的伤害而哭,一下哪能收得住。
“气煞我了!”巨人终是忍耐不住,于是恶狠狠举起两把寒光闪闪的血斧,呼呼劈将下去。
气急败坏的他连身子也不转过去,反手在案板上就是一通胡砍。“你们给我吃回来——”大概是在发泄对哭声的愤怒,又或是急于把人肉剁碎了给小娃娃吃,他吼声不断,下手飞快。
嘭嘭嘭嘭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