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里,我和楚晋殊不往来,蝈蝈却不停地将楚晋的事一一说起,往往只是涉及他的伤势。
诸如:楚晋以后会不会不能再打篮球了。他说完,便将一道数学题递给我。我默然,片刻,仔细为他写明解题思路,过程。
蝈蝈乐不可支,下午,苦着脸说,楚晋和陆羽华要是和好,说不定抱不动她了。接着递过一张物理题,我如此这般为他答好,遥遥望着窗外的桂子树,寒霜之下,苍翠得有些墨色的颓微,宛如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郎,倏忽之间,年老体弱,半生惨淡。
楚晋这些天,确然十分不活泼,更是不再从教室前门进来,只从后门悄然无声地进去。
明日,蝈蝈又说,楚晋嘴里从来说不疼,轮值到大扫除,却连扫帚都拿不起。旋即,拿了一整张红叉多,勾少的英文试卷,涎着脸看着我。我写完解答,当夜只得恶补自己今天的习题计划,便走得比较晚,待得反应过来,整个教室却只有我一人了,最后一个走的,定然须负责锁门。
夜风侵窗,寒风簌簌,教室的灯甫一暗下,像极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似整个呼吸都被无情攫取。我匆忙挂上门锁,暗暗咬牙抵御寒风,低头往路灯下的光明处走去。才到校门口,我才想起,后门没锁!然再回方才廊灯坏了的教室,心下却有些微微发寒。我正自勉强低头挪动,只见教室后门里人影一闪,我忍不住定身不动,一束手电筒的灯光从那边照过来,照在我身边的路面上。
“别怕,是我。”楚晋的声音自那里传来,如江南一夜春风绿,冰冷肃杀的夜色,陡然棱角碎裂,连夜风,亦平和起来,我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唇瓣。
“我刚好路过,看见你忘记锁后门,就顺便帮一下。”楚晋郎朗地说。
“谢谢。”我心下一暖,转过身,想想,又问:“你的手好点没?”
“小事,好的快的,过几天又可以打篮球了,和六班比赛,要不要来看?”楚晋的声音更为清朗。
“一定。”我说着,回身离去,却见脚下始终有一片灯光跟着慢慢移动,若光阴一片一片地成长,倏忽间,路灯明亮,再转身,为我打手电的人,已经不见人影。
灯光,原是有温度的。
我主动问及蝈蝈,楚晋的伤势,蝈蝈一副受宠若惊地样子,随后哀哀叹息:“六班那帮小子,乘着晋哥的手还伤着,非要和我们打比赛,想乘人之危,报上次的仇!”
“那他能打吗?”我问。
“能打个鬼!你试一试胳膊肘伤成那样,天天绑着绷带。”蝈蝈说。
我不禁黯然。
“渊溪,能帮个忙吗?”蝈蝈凑过脑袋来。
我伸出手,预备接他一次比一次更多的习题解答,这次是什么?整本的英文完形填空,还是整本分段函数?
蝈蝈轻轻地拍一下我的手掌,笑眯眯地正要说话,却被人唤走了。直到快散自习,才和我说明事情。
我默默独行在街边,月黑风高,北风呼啸,脑袋一片混沌。
蝈蝈说的,可是真的,楚晋真地要我帮徐镜天作弊?
“天哥和你一个考场,我想请你写完语数外的选择题,丢个纸条给他——本来,其实我们都没怎么做过弊,不过这次他爷爷的身体不大好,想看看他的成绩,。。。我也不想打扰你的,可只有你,只用选择题,就能帮得了他这个忙。”蝈蝈这次没有之前的理所当然。
“抄?”我不相信地总结。
“恩。。。就当帮忙给他爷爷一个交代。。。“蝈蝈说。
我摇摇头。自总角上学,我从不屑于作弊,亦从不帮助他人作这般不堪的事,初中因着拒绝他人协助作弊的胁迫,我曾被一伙流氓逼至墙角不大不小地教训了一顿,不料高中竟尔出奇地历史重演。
“晋哥的手都伤成这样了,他不替自己着急,还担心天哥,渊溪,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嘛。”蝈蝈摇动我的手臂。
“他让你来说的?”我心下一凛。
“那肯定啊,他肯定也希望你帮忙啊!”蝈蝈忙点头不迭。
我默然不语,冷冷一笑,这代价,似是太廉价了。
刚好在课间出去散步时,碰见楚晋正在花园里笨拙地用右手试探地拍打篮球,然篮球却成了十分忤逆的孩子,始终不按他的意愿运动。他见我来了,忙换作左手,一时熟稔得很,又冲我嘿嘿一笑。
“你有事找我帮忙吗?”我问。我十分不齿于谈及那两个字眼,便如此问。
楚晋想了片刻,猛然点头,正欲说什么,我冷笑一声,折身回去。
月考如期而至。
我很快写完语文选择题,将答案写在草稿纸,这份标准答案便可递出去。可,徐镜天是何许人也?我素不熟识班级的人,和楚晋交好的那么几个,我亦打过几次照面,却并不甚了然。四顾张望,附近有四五个男生,却怎么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正巧监考老师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顿感如芒在背,后面的题目写得也不太顺畅,直至考试结束,那张纸条硬是没能丢出去。
下午数学考试之前,我早早在考场门口徘徊片刻,看到徐镜天所在的方位。待数学题目胸有成竹,便准备好答案。可这门口贴的考试座次表,方位到底是正的还是反的,却有些记不太清。我考试的位置是正中间,无论正反都在这一排这个位置,是以并未留心正反向问题。按照座次表,他是左斜上方,可是,若反过来,还是右斜下方?我沉思良久,考试铃已落下。
我的英语是擅长项,题目写得十分快,答案也早早准备好。
我觉得监考老师的目光不偏不倚,总是落在我头上。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和“抄袭”这俩字沾边,现下如何是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徐镜天坐在我的右斜下方,是一个高大冷酷的家伙,一双横眉如漆,这样的人,该是很有自尊心的吧,这答案,是不是楚晋自作主张要求我给的呢?况且,既然他的成绩是给长辈看的,便不该欺瞒,君子坦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这徐镜天目前看着像是个君子。
我将纸条揉成一团,一并放在内袋。
旬日来,我等着楚晋兴师问罪,他却根本没有多这番意思,照面依旧是笑吟吟地看着我,他不多说,我亦不开口,徐镜天到底是君子,没有和楚晋说什么。
月考成绩出来,成绩单的排行榜,我从倒数开始数,看见徐镜天落在六十多名,有些愧疚,却也觉得浩气铮然,他自是无愧于心,我亦坦荡不惧。
蝈蝈的面色却有些难看了:“渊溪,你确定你传了纸条吗?”
我摇摇头。
“渊溪,你其实大可不必答应,这样我可以找别人。既然答应了,为什么又反悔?”蝈蝈有些着急。
我平静地望着他,简短地说:“做不到。”
“你!一言既出,你。。。”他说。
“我高估了我自己,也高估了你们。”我笑着说。
蝈蝈听不懂,正自烦闷,听得后面有人喊,便匆忙收拾,又闷闷地说:“下节课体育课,我们和六班打比赛,你去不的。”
我颇觉索然乏味,置之不理。
蝈蝈有些生硬地说:“晋哥说你会去看的。”
我微微一想,那晚,我确然答应楚晋去看他比赛,而他此前所求之事,我也确然没能做到,若再拒绝邀请,似有些为难。可蝈蝈这般说着,确然像是我欠了他,必须偿还一般,便只写自己的作业。蝈蝈不免捶胸顿足,晦气十分地走了。
待得上课十分钟,教室的人已然走得差不多,我和最后留下的两个女生一起走出教室门,一个是谢菱素,另一个,却非常陌生。
“渊溪,是去体育课吗?走吧,一起。”谢菱素俏皮地笑着。
我看了看她,摇摇头:“你们去吧。”
“我们?”谢菱素耸耸肩:“好吧,艾佳,我又猜错了,走,我们看完球我再请你吃雪糕。”另一女生微微一笑,匆匆瞥了我一眼,旋即低下头,两人一起自顾去了。
我又等了几分钟,方去操场,寻了个僻静角落,边往篮球架看。
这一场球,楚晋再没能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他往往只能左手运球,右手甚至频频遭人撞击。可他一直没有下场,坚持到最后,虽是以微弱的劣势惜败,却也受到两班女生的同时喝彩。我看到前番见到的顾雨也在人群中,比赛结束却一个人捂着脸跑了。楚晋让蝈蝈扶着,边走,边四处看,左手拳头握得死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