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不是很明白，小不点总是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的，下雨天从来不打伞。我身体健壮得很，下雨打伞自然有失风度。可他这么娇弱的一个人，身体扛得住吗？有那么几次上下学，我也不晓得犯了啥毛病，就跟着他走出学校，看见他在雨里也走得很慢，好像在享受什么。不过，根据我的观察，他看见路边一起撑伞走的人，总会稍微停顿停顿。
头两天就断断续续下了些小雨，今天中午才放学，外面的雨下得有些大。我看见小不点一个人走出教室，莫名地想起那天深夜，他被镜天的泼得一身透湿，给病了快一个星期。
我有些坐不住了。
——楚晋
似在享受和秋风秋雨知寒心的我，走着走着，迎面见到这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楚晋。我便绕行，他竟和我对称行走，这样，总得碰上。罢了，且看他有什么伎俩。
我俩走近时，依稀感觉得到他身上冒着一丝的热气，他打着伞，红色的风衣已然湿透，像是从哪里跑来的。
“hi”他很笨拙地用英文打了声招呼，特意拖长了声。冷不防来的一句让我很是莫名其妙，却又哭笑不得，这句hi，更像是流氓看见漂亮妹子的调侃。
我看着他，站着不动。
他走上前一步，我就后退一步，摆出一副防御姿势。我侧身让路，他却忽然欺身窜到我身边。
伞下，已是一片晴空。
“我认识你？”我摊摊手，语气冰冷得更甚这深秋雨。
他微笑着说：“哦，我也忘了你的名字，麻烦做下自我介绍。”
。。。
我听得“自我介绍”这几个字，不由得低下头，欲离开。
“那我送你一程，顺路呢。”他的右脚向前大跨步一下，许是交谊舞的习惯，我左脚下意识地向后退一步。忍不住右脚接着后退，他却似乎早已看穿，左脚十分顺畅朝前走一步。
“你脸红了。”他忽然指着我笑。
我恼恨不已，狠狠跺一下脚。
楚晋乘我愣神，顽皮一笑，左手已经虚放在我的腰部，说：“要在这里表演吗？”
“你。。。怎么顺路？”我推开他的手，一时想不出什么话茬，说出方才的疑惑。
“我的作业本掉学校里了，正想回去拿，就看到你了。”
“你。。作业本？”我想了想，脑袋又是一片空白。他的手已经搭在我的肩膀，我的人已经在他的臂弯内，身上，是他的红色风衣。
那天个下雨天，我有生之年，有回忆之年，第一次被一个男生，一手打着伞，一手挽着我的肩膀，一起走回家。
我木然地走着，他身上微微的汗酸味一点点弥散，侵入我的脑海。我在他的坚实臂弯下，因突然而至的温暖，而浑身战栗。我从未设想过自己经历这一幕，更未想到他是被我视为恶霸的差等生。
雨越下越大，风越吹越寒，身子却越来越暖，我偶尔朝后仰着脖子，他的臂弯便配合着扶得更紧。我沉默，他亦无言，我忍不住微微抬头看看他的样子，他的目光坚定地落在前方，神色异常庄重。我莫名想起在野史中读到，楚汉项羽，这一勇武霸气的赳赳武夫，巨鹿救赵之前，亲自将自己的爱妾虞姬漏夜送至巨鹿城外的茅舍中，护送相随。因着过几日的决心死战，对爱妾更是谨慎非常，一应长物，随身携带，遇水趟河，必亲自背起她，一路虞姬柔情缱绻，深情相望，项羽却心有破釜沉舟之意，凝视前方，庄重非常。
我虽望着楚晋，楚晋却未有半分的疏忽。他不时带我绕过水坑，跳过开松动的水泥块，又快速牵我避过偶或排水而来的小车，我身不由已动，只让他带着前行。我默默享受着那短暂的归属感，真实感。心中对他纵使有千万的怨怼，也一应被雨冲刷得干干净净。雨，臂弯，人，伞，那一幕永远定格在我少年时的回忆中，此生怕是再也挥之不去了。
直到我指着前方不远处，楚晋才停在屋檐底下，将伞递给我，说：“以后记得带伞，上次感冒说不定都还没好。”
我拿着伞，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快步跑开。
我看着雨水落在他红色相间的外套上，又顺着他的袖子滴落，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想起还有未了的话。我低声问了一句：“为什么。”
明明故意用篮球砸我，明明打断我的发言，放香口胶，洒粉笔灰，泼我一身的冷水，还害的我在体育课分外丢人，又质问我是不是拿了他信件里的东西，怎地忽然又成了雨中这般的呵护和温暖。我以为我一直还在惊恐，或是生气，可反复却只想起他那天结结巴巴地说：“你。。。真好看。”
半世风雨，至此休。
晚上我竟梦见楚晋，梦见了一个梦幻却又让人羞耻的场景。
我和他一起在河里洗澡，都光着身体，若近若远，若即若离。迷迷糊糊看着他那动人的线条，挺括阳刚的脸庞，那种有点悸动而说不清楚的感觉。
明日，我出门时一直掂着被我收罗的十分齐整的伞，昨晚的梦境似在雨中飘忽着，朦胧又遥远，而那更远处的枫叶山，经年来，我却从未发现它如此沉静而巍峨。我感觉身子烫得厉害，将伞扔下，像往常一样，钻入雨地。
楚晋推着自行车，在楼下等我，他还是撑着一把伞，面带微笑。
我愣住了。
他看见我手上空空如也，并不多问，示意我上车。
我局促地看着他。
“又没带？”楚晋问。
我说：“据说要天晴。。。”
“你不知道有个成语叫‘未雨绸毛’么？”他说。
“未雨绸毛。。。是未雨绸缪吧？”我说。
他摇摇头，并不理会，又让我上车。
我想了想，终于抬起头说：“你，先走吧。”
“怎么了？”他问。
“我怕老师看见。。。”我嗫嚅着，话没说完就深恨自己词不达意，我明明想说的是我有些不太习惯和不太熟的人一起，我怕没有话题可说，我怕两人沉默着走着。
“噢，怕他看见你和我这样的差生走在一起吗？”他笑着，眼中有了冬天的寒意。
我本想摇头，听他这么说，便不说话。
也许有个词极好，叫默认。楚晋把伞递给我，推着车走了。
当晚，妈妈指着我房间换下的被子，说，你没穿衣服睡的吗？我看到被子里有一团粘糊糊的潮湿，一时愣住。妈妈捂着嘴笑，渊溪长大了。
我臊得满面通红，奔进房间，一瞬间才明白了内裤的作用，当夜便穿好内裤，再不管它勒着我哪里不舒服。心下想着白天的话，兴许让楚晋误会，一时心思辗转，竟尔失眠。
次日我便带上楚晋的伞。一路秋雨不侵，心中一阵地暖烘烘，还似那天他的风衣下，一路风雨一路晴。
在学校，蝈蝈看着我，惊得只差没跳起来，他一早上都在研究，他的伞是如何从楚晋手中到我手中的，我无奈只得推说恰好没人来接我，问楚晋借的。
“楚晋哪里会打算，楚晋个疯子，下雨从来不要伞的！你要感谢人，也要记得对象要正确呀。”蝈蝈笑眯眯地看着我。
哦，是吗？这个家伙自己也不喜打伞，是不怕雨淋着吧，他的身体看着这么强健，应是男生自骄武力，好比遇见水坑，女生往往绕过，男生往往跳过。只是，何以他要给我这一片久违的晴空？我记得，和俊超说过，谁要是以后帮我打伞，就视他或她，为一辈子的好朋友，可我却连和他一起走路都是恐惧着的，这又是为何。我感觉自己有些乱，偏蝈蝈一味要我表达谢意。我烦不过，只得说：“假如你和楚晋在路边看见乞丐，楚晋问你借了一块钱施舍出去，以后还把钱还给你，那乞丐是感谢你，还是感谢楚晋呢？”
“你！”蝈蝈被我挤兑得一蹦三尺高，又想不出什么话，反倒另辟蹊径，开始纠结我对楚晋明明是恶意满满，如何我会找他借伞。
我对此无能为力，保持沉默。他自己不打伞地，我想着，他自己不打伞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