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非明》 第四章 只影难为双人舞

    自从徐镜天泼了陈渊溪那一冷水，再看到小不点，我只能绕道走了。他一看到我，像是我把他办了一样，一张脸比雨里的天还阴沉。我很清楚他是把前账都算到我头上了。

    对于我来说，这也不是难事。

    下节体育课要学拉丁舞。体育老师大兵哥早就是我的铁哥们，拉丁舞需要配对的消息我是第一个知道的。我让郭峰把小不点的单词本藏起来，待小不点能找到，体育课准得迟到。小不点有个习惯，去哪都随身带一个英语单词本，我上次偷偷看了一眼，居然背的是大学英语六级的词汇，我都没听说过，好像很高大上。我呢，躲在桂花林中，看小不点急忙往操场走，料定差不多，才慢悠悠过去。

    我跑到操场，拉丁舞的伴都分好了，陆羽华和几个女生还在那里吵架，都说要和我一组。和谁一组都没关系，别和大兵哥这大粗老一起。

    “你们俩都是在我的课迟到的，干脆就组一起。”大兵哥一声令下，陆羽华先抗议，小不点也站在原地一直摇头。

    “你跟我一起做示范。”大兵哥对陆羽华说，陆羽华瞪了小不点一眼：“不愿意就抗议呗，屁话不说一声，脸白皮还薄，娘娘腔！”

    小不点啥也没说，不知道在想什么。大兵哥一边讲解，伙计们都学着，我站在小不点面前，还真不知道怎么下手。

    “你们再不开始，我就让你们站在一边去。”大兵哥大声嚷嚷。

    “相逢一笑没恩仇，如何？”我心里一乐，一只手伸向小不点的腰。

    小不点直接走了。我留在原地耸耸肩，这小屁孩，害哥哥我丢人哪。大兵哥很够意思，只说全班女生随便挑，要给我换个伴，我不乐意，看小不点能扛到几时。

    果然，下节体育课，小不点拉起一张脸，乖乖站在我边上。我的一颗心笑得快掉了，面子上还是不动声色，免得他脸一红，又跑。我把手往他腰伸过去，这是标准动作吧，这没问题吧，就算是拉丁舞，我楚晋总得是男人的跳法是吧。

    我还没碰到他，他就站着不动，只一劲瞅着我。你瞅什么瞅，没见过帅哥么？我又试了一次，他的脸冰得更厉害了。哎哟我的姑奶奶，怕了你，我只能一手虚放在他腰上，他才开始动起来。这就算了，连手掌，我都碰不得！这孩子，太别扭了，没关系，我忍。

    忍了老久，总算有个旋转的动作，这下你没着了吧！我二话不说，手捏紧了他的腰，另一手和他十指相扣，这动作，很快做出来。他一个没防备，被我拉着还踩了我一脚，差点往地下滑。他踩了我，我是不是有所表示？no！正中下怀！——重来！

    我和小不点摆好姿势，我一手狠狠探向他的腰，软绵绵的，好像可以捏碎。再一手，十指相扣，啊，掌心有些潮湿。

    这动作还是有些别扭，重来！

    天晓得，这小不点只做了三次，轻盈地一个转身，稳当得很落在地上，老夫，再也没理由重复了！

    学了这么多天，我和小不点一定是有默契，大兵哥说最后的考核，我们作为模范组合上台演示！完美！我悄悄瞅了瞅陈渊溪，还是个冷面郎君，看不出喜怒哀乐的。这人真是怪了咧，开学到现在三个多月，我从来没看到他脸上有过什么太过的表情，尤其少了一样——笑。他从来不笑！

    考核那天，我老爹突然在家里晕倒，在县医院做检查。医生说没啥大事，要确定一下。我只能请假陪着老爹在医院呆了一会，差不多觉得没啥事，干脆就回家换衣服去学校吧。

    怎么都迟了。我骑车一路狂奔，左穿右插，吓跑好多个行人。按我这速度，非机动撞人都可以列入刑罚范围。到学校门口，和俩保安哥们打个招呼，往操场冲过去。路上我看到小不点。我咧个妈妈，没唬死我。

    一身白衬衫，下面是很齐整的灰格子正装裤子。头发梳成三七，好像打了摩丝，眼神像看近处又像看远处，我才跑到他面前，小不点拉下脸了。

    我这看到他，一颗心居然提到嗓子眼，说不出话来了。不，我要镇定，可我张大嘴巴也不晓得说了些啥，小不点又惯例跑开了。又得罪人了呗！唉！

    ——楚晋

    我在体育课上公然逃课，就被光头单独叫过去开小灶，主题是论尊师重教。

    任由他苦口婆心，我自不发一言。

    “渊溪啊，你再这样，我只能把你爸爸叫过来了。”

    我的脸色一下变得很苍白。

    爸爸是行伍出身，极为严厉。他活得一丝不苟，容不得一些小节的错失。单是在家里写作业，我就被他纠正坐姿数次，最后他还自制了一根十字架，美名“十字佳”，当成背背佳送给我。在历经数个月的痛楚纠正后，我微微驮的背，彻底被纠正回来。我曾被人欺侮，回家哭泣，爸爸将我狠狠揍了一顿，理由是男人流血不流泪。妈妈抱着我疼爱得不行，爸爸又把妈妈叫进房间，夫妻二人大吵一架，最终以妈妈为我做了一顿爱心晚饭，而我含泪写下一篇《自省书》作为惩罚。

    爸爸罚我写的自省书，反复修改了五六遍，要求用古话写。我犹记得当中写了“鄙陈氏独男，渊溪，不能上承尊父教诲，愧对三光之明，下愧男儿本色，涕泪无状，咎证彰灼，夙夜祗惧。。。天道不远，谴告匪虚，纵人有过，在予一人。今罪男痛自深责，不敢再令辞色于长，勿轻泪于人前。。。”我读完，赌气不吃饭，爸爸又要求我把碗里的饭粒扒拉完，并且含着剩下的饭粒，将《悯农》背三遍。我犹记得当时我委屈得几乎要呜咽。

    如此，下节体育课，我不得不认真对待。数次配合下来，楚晋似是摸清了我的脾性，绝不触碰我的身体，手只会虚放在我的腰上，另一只手若非必要，也不会五指相扣。我不意这个恶霸此刻变得如此聪明，兴许是打不过体育老师，夹起尾巴。

    滑稽的是，这最后考核，我们竟然要作为模范组合！

    妈妈不知怎地知道了这事，苦口婆心地劝我好好修了边幅。一袭亮白色的确良衬衫，加一件平时没有穿过的浅灰色小夹袄。下身是用爸爸从前的衣服改制的灰白色格子礼裤，裤缝砭了针脚，改小一圈。因妈妈裁缝手工承袭于外婆，裤子爸爸又保养的好，是以十余年前时兴的料子，穿在我身上便纤秾合度，愈见镜中少年翩翩。

    妈妈临出门时把眼睛瞪得很大，继而若有所思地说：“看来男孩子也是需要打扮打扮的。”

    “我可没用洗面奶”我说。 爸爸对于男孩子打扮的结论是:“男孩要用洗面奶，长大不偷就是拐。”

    妈妈捂嘴只笑，忍不住摸摸我的额头，细细看了我一会。说“真像我年轻的俊秀。”

    忽然觉得门外的朝阳，比平时的要格外可爱一些。入学以来，不是和楚晋三番五次闹恶作剧，便在担心又有什么会让我猝不及防，我没有一天好心情。我伸了伸懒腰，面带微笑走去学校。

    我不意换一身打扮竟会让同学反应这么大。

    蝈蝈惊得几乎把脸摔在桌面上，眯着眼睛看着我，良久才仿若回过神来，说：“你好，这是陈渊溪的座位，他很小气的，请问你是？”

    我瞪了他一眼。

    “哟哟，变风格啦？”一女生捻着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我桌面，另一只手插着裤袋，身上的腰段就像是水蛇一样，站着会自然扭动。然而我并不认识她。

    “比小白脸更小白脸了。”陆羽华不知何时走过来，搭着那女生的肩膀。

    “文鸣，他变风格，你变口味啦？”蝈蝈阴阳怪气地冲着那女生说。我这才知道，她是蝈蝈口中循环复读了无数次的叶文鸣，他一直未得手的女朋友。

    叶文鸣白了蝈蝈一眼，刀子般的目光忽然落在我身上，笑说：“和顾雨一个德行。”

    我不知她口中的顾雨是谁，迎着她的目光，身上隐隐发冷。陆羽华更是两眼如喷火，斜着鼻子对着我。

    蝈蝈站起身，点头哈腰地连连做着请的动作，陆羽华和叶文鸣才冷哼着走了，长发留下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味。

    “你怎么招惹她们啦？”蝈蝈惊讶地说。

    我在脸上打了一个问号，看着他。

    “羽华姐喜欢欺负人，文鸣倒不会，奇怪。”蝈蝈似在自言自语，忽然笑说：“莫非因为你这样，把她们给比下去了？”

    我闻言不快，妈妈拿我和她年轻时比，蝈蝈又拿我和陆羽华她们比，我恨不得现在抓了一把锅底灰，将自己抹得见不得人。蝈蝈暗自笑着，又说：“还是让你去给大家见识见识，省的我一说，你就不去了。”这无端的话让我颇有些愕然，却没有做多想。

    体育课，老师点我的名上前，皱着眉头说：“哎哟，楚晋今天请假了！”他看着我一脸讶异，又说：“你不知道？”

    我想了想，我确实不知道。我数月以来没有踏足过教室四排以后，也不会无事朝后看，自然也不知道楚晋今天没有来。我想起蝈蝈今早说的话，忍不住摇摇头——蝈蝈必然是知道的！他只故意不说罢了！——难道，又是楚晋蓄谋的，抓住一切机会让我丢人么？

    邻班的体育老师被邀请来和我搭配，他倒是兴致勃勃得很，无奈他太过魁梧，我的身高和他形成了断崖式落差，我抬头看着他，就像赤木晴子看着变身以后的樱木花道。

    我掐着袖口，默默站在一边看了片刻，再退到树荫中去，拿出英语单词小本，轻声朗诵。然而秋日的阳光，还是分外刺眼， 同学群中一片窸窣的笑声，我无精打采地往树荫那里走。

    桂子林中，我已然将方才的不快忘却，专注地背诵单词，眼睛有些乏了，便往远处看。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大冷天的穿的是黑裤白衬衫，在冷风中朝操场奔跑。

    我远看他时，觉得那个白衣飘飘的少年就像骑着白马一样，奔跑在扬风的旷野中，带着纵马平川，放牧白云边的潇洒和风流。我近看他时，觉得他丰神朗朗，目光炯炯，态似松柏。可我回过神，才反应过来，他是楚晋，我顿时拉下脸来。

    “你在这里！你真。。。好看。。。我有点事。。。我们一起去吧。。。我刚回来！”楚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着断续不清的话。

    我认为此刻我应该是生气的，却什么气话都想不出来，脑袋一片空白。

    我推开他，远远地跑了。

    这算是什么事？分明开学以来处处为难于我，甚至大冷天能朝我泼脏水，可平时和我说话却像是从无芥蒂，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不愿招惹，偏偏又在体育课被分在一组跳交谊舞！我穿得仪容整齐，却愈发众人面前羞得没有容身之地！怪我，莫名地要听妈妈的话，分明我应是不想来的！

    楚晋在课间时，慢悠悠地踱到我跟前，用中指指关节扣了扣我的桌子，说：“喂，哥们，说了对不住啊。”

    “喂，你打扮的这么好，我都不忍心说他请假了！哈哈哈！不过，阿晋你怎么还是来了？”蝈蝈像是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一朝得救的猴子，活活翻了个十万八千里，得意地笑着。

    两人一前一后成夹击之势，我冷着一张脸，又无法同时给两人看，只得低头沉默。

    前后排同学探过头来瞧热闹，问长问短地，一会说我是仙女。。。又赞楚晋帅爆，又说没有看到我俩一起最后考核，十分遗憾，我的脑门开始沁出汗水，凭什么。。。是仙女。。。

    “没。。。事。。。”我艰难地说。

    “可我怎么看你表情，像在说有多远你给我滚多远呢？”楚晋俯身想仔细看我的眼睛。

    我缓缓摇头。

    楚晋似乎张嘴又想说什么，脸上先浮起招牌微笑，终是忍住，微微摇头离去。

    这次，我浑然忘了自己刚进学校时是如何要做青鸿飞鸟的自勉，亦无法摆平心态不予计较，心生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