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生不易,除了卖力,还需陪笑。
教书是主业,说书是副业。教书赚的钱是说书的五倍。所以,教书比较要紧。所以家长学生还得哄着。
三月初三,上巳日,家家户户都要在水边欢宴,以驱除邪气。帝王家也不例外。侍读程青雀,也带着她的帝姬学生们来了。或者说,是她的学生们硬把她拖来的。程师父脾气好,有求必应的。
可是别人是来驱邪的,她到这里却只会撞上邪祟。
今日,名动长安的倡优涂逸之,要在盛宴上,演一出南朝大戏《神弦歌》。
学生们在芳草碧水间欢快地笑闹,个个花枝招展,青春逼人。程青雀没有这样的兴致,按照她的年龄,早该是四五个孩子的妈了。
她等在林子边尽着“老妈子”的本分,依旧像个男人似地穿着窄袖胡服,以防哪个年幼的帝姬命妇兴致起来时,又要她带着骑马。
小娘子们碍于面子,不好叫男人做的事,就爱拿她过干瘾,这让程师父很无奈。因为她需要扮演老实人,这是她保住这份工作的唯一办法。有了这份工作,就可以堂堂正正养活自己,不用进宫给宇文邕添麻烦,给自己添堵。
她父亲程仲琳在世的时候就指望有个能顶门立柱,继承自己六艺功课的孩子。竟然就不辨男女,填鸭一般地乱教,把她祸害成了如今这个模样。最后,却扔下这个不男不女的娃,自在逍遥,跟着刘伶酒仙驾鹤西游去了。
青雀望着远处学生们珍爱生命,远离功课的欢乐模样,其实是很羡慕的。
在她十三四岁该学习如何享受生活,追逐爱情的时候,没有人来教她,只有一个混帐东西趁虚而入。所以她只是空长了岁数,在男女的经验上,比她的学生们大大不如。
“青雀!”她正趴在马背上发呆,一个锦袍玉带的少年突然跑了过来,一拍青雀的肩膀,“今日还比赛吗?”
程青雀吓了一跳,皱了眉,回头去看。
娘的,豆罗突这小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少年名叫宇文直,小字豆罗突,是宇文邕的胞弟,自小就是青雀的跟屁虫。因为只有青雀脾气好,还肯带他这个麻烦精玩。九年前,宇文邕被晋王看中,扶做了傀儡皇帝,他也就鸡犬升天成了大司空,出任襄州总管。这会儿大司空应该在与陈国作战,却开小差溜了回来。
“卫国公,下臣有礼了。”青雀耐住性子,挤出一丝温柔的微笑。
“青雀,好久不见了。我听人说上巳节,太学里的帝姬和师父们都会来游春。果然是的。还好我回来了。”少年一脸兴奋。
这小子果然是偷香窃玉来的。青雀一生最看不上这种仗着父兄功业吃地皮的纨绔。可还是努力维持住唯唯诺诺的笑容。
“郡主她们都在那里斗草品香,国公您也快些过去吧。”她笑嘻嘻为他指点迷津。
“今日不品香了,天天玩,没意思。”他一带手里的大宛马,“你看,我得了匹良马。”
青雀看了看他的马,倒是难得的好。只是被宇文直用雕花马鞍,翡翠璎珞装饰得花团锦簇,滑稽可笑。活像是威武的将军凃起了脂粉。所以一直在恼怒地喘着粗气。
“国公的马确实好,下臣看得都花了,不敢较量。国公与贵人们玩去吧。我去与你们准备酒水。”
“青雀!”他一把拉住她带马的手,嬉笑道,“当真那么好?我们还是比比吧,比一比才能知道啊。”说着已经开始扯她往林子里去。
“当真是好,简直是龙驹宝马。”青雀僵硬地笑着,甩开这个小屁孩。
通常情况下,学生的熊孩子亲戚都是最难伺候的。
“我们就从林子这头跑到骊山脚下。就是那处汤泉,你还记得吧?”宇文直完全不理睬她的拒绝,越说越来劲,“我这马藏了好久了,就为了让你开开眼。”
“卫国公……”青雀无力地呼唤。
“等到了那里,咱们……”宇文直依旧故我。
“卫国公,下臣我……”
他又猛地拽起了她的马缰,胭脂马吓了一跳,就快踢他了。
“卫国公!我没有这样的闲工夫。将士们在前线拼死搏命,您老人家却跑回来过节放假,羞是不羞比赛比赛。上回在同州猎场,你输得有多难看,还差点从马上掉下来。怎么,又忘了是不是欠收拾”程青雀压着嗓子,怒骂起来,“你要是觉得这里好。下回你陪娘子们玩,我替你跟陈国人去干。”
她被这个纨绔子弟彻底弄毛了。
老娘正在像个佳人那样悼念自己已经消逝的青春,“美丽忧伤”的情绪刚刚培养起来,就被你个娃娃打断,烦是不烦
“青雀……原来你还记得。”
宇文直的脸红了红,憋了许久,忽然笑笑地蹦出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记得什么
老天爷,她是真的忘记了。这个跟屁虫,如今已经是司空大人了,官位可要比自己高上七八级。
不能得罪,不能得罪。
青雀咬咬牙,掩耳盗铃地闭上眼,躬身道:“下臣失礼了。”
“青雀……”宇文直的脸更红了,支支吾吾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突然也朝她拱了拱手,转身上了马,往那芳草萋萋处去了。
程青雀被他弄得莫名其妙。
这孩子今天大概吃坏什么东西了吧?
她正在发呆,却听背后一人噗嗤笑起来。回头去看,立刻又胸闷了。
一身青衫的狐妖郎君,笑笑地从柔柳间踱过来,粉面含春的样子当真是讨厌极了。
“没有脑子的女人果然是最可怕的动物。”涂逸之轻轻摇头道,“你老这样露出夜叉的真面目,不怕再被缠上吗?”
“什么缠上”青雀铁青着脸。
“唉。”他叹了口气“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发善心地给你念一句风月经。就算你人老珠黄,雌雄莫辩,也不要乱发风骚。”
涂逸之拨弄着下垂的柳丝,挑着一双俊眉,故作高深道:“口味怪的贱男人还是很多的。会惹火上身的。”
“乱发风骚……”程青雀看着他得意的样子,咬牙握住马鞭,控制住自己抽人,不,是“抽妖”的冲动,狞笑道,“谢谢你的风月经。不劳白毛大仙操心,我是看你可怜才留着你,小心我哪天寻个道士收了你。”
涂逸之的桃花眼瞪得大大的,满是欢愉:“真的我正好缺个道士做幌子。原先那个,去年老死了,一直没有合适的。你要照顾我生意嘛,到也不错。”
“逸之,快过来!”
远处,帝姬们发现了这一头的涂三郎,欢呼着向他招手。
“生意上门了。好好采补去吧。”程青雀冷冷说完,牵着自己的胭脂马,往饮宴场中去了。
……
谋生的日子,吃饭也是不太平的。
吃饭就吃饭。作什么怪,跳个什么舞啊六的。
程青雀平时最恨麻烦,别人都在叽叽喳喳寻找下一个歌舞的表演者,她却只自顾吃肉喝酒。
今日的河东颐白真是难得的好。
这酒才是上巳最该品尝的春酒。
冬酒酒曲发酵药性慢,需加热去除霜气。夏酒则多发酵过头,有了酸朽。唯有这春酒,恰于万物滋长时节,配合了自然的节奏。一线入喉,宛如活物,在体内舞蹈蹁跹。
“程师父的袍子是绛色的,跟红的差不多,可以让她去!”清河一声喊立刻引来了麻烦。
程青雀一听,嘴里甜酒的歌舞也被吓散了,立刻凝眉看着清河。
这丫头一定是为上次的事报仇吧
“雀儿,你就去吧。”身边的李娥姿摸摸青雀的鬓发,微笑着发了话。
她的小姨李夫人,端庄美丽得令青雀汗颜。她是在座的女眷里年纪最长,地位最高的。宇文邕没有立皇后,李娥姿是他的第一个侍妾,长他八岁,又是先帝宇文泰亲自做主配的,自然就成了后宫实际的管理人。
“小姨说去,你就去吧。”宇文邕只好笑着附和。
他总是同青雀一样,恭恭敬敬地喊李夫人“小姨”,鲜卑人本来就不大讲究辈分伦常,旁人看了,也就只觉得皇帝是对这个老资格的妃嫔特别宠爱尊重些。
青雀恨恨瞪着台上风华绝代的涂三郎。
该死的狐妖,跳舞就跳舞,为什么非要作怪,在戏的最后,寻什么穿红衣的“贵人”来演日神。
贵人。她是贵人吗?贵人会同你这男倡一起娱乐大众吗?
青雀被众人推搡着上了台。
“涂三郎,”她继续摆出老实的笑容,“我不会歌舞,只怕扰了你的演出。”
涂逸之很是谦恭地行了一礼:“大人过谦了。小人是知道您的才学的。还请不吝赐教。”
青雀笑得越发温柔。
“不吝赐教”,很好。早晚有一天,我要教你,怎么扒了狐狸皮。
音乐响起,涂逸之行到她身后,搂住了她的腰。
“你!?”青雀就快拔剑了。
“莫闹,你也不想出丑吧?”老狐狸依然笑得那样谦和,在她耳后轻轻道:“你跟着唱就好。我要找找到底是哪一个。”
“什么哪一个?”青雀不解,待要追问,他却已经开口唱了起来。
原来是《同生曲》?
《同生曲》,她倒是会唱的,那是小时候在南朝听到的祭神的歌。她也曾经教过宇文邕。
青雀听见音乐奏到了自己的部分,凃逸之却并不打算帮她搭腔。她只好硬着头皮,悠悠唱了起来:“人生不满百,常抱千岁忧。早知人命促,秉烛夜行游。”
她不能自持地望着台下那顶高高的华盖。
那里,有一双明亮的棕色眼睛正痛切地望着她。
“雀儿,我们果然只能秉烛夜游呢……”
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梨花盛放时节,他曾这样叹息。
他就要被抓去做下一个傀儡了。晋王殿下,已经毒死了他的兄长,替他腾出了宝座。
祢罗突是个好孩子,虽然他的母亲没有高贵的出身。可他却很能讨人喜欢。他说的少,听的多,万事都由着大人们的安排。这样的孩子,才是他们需要的好孩子。
他们不知道,这个好孩子,也偷偷藏了个了不得的珍宝。
就在那一夜,他与她的珍宝,在梨花树下分别。
“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如何?难道你有权利去决定,当不当这个遭瘟的皇帝吗?小…。。”青雀没能喊出那一声称呼。
“小姨父”?!
真是刺耳。
他痛恨听见她这样叫他,便只好用吻去吞噬。
青雀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吻,又冷又狠,吻得她生疼。
“跟着我。”凃逸之见她出了神,便牵起了她的手,在耳边轻轻吩咐。
不知涂逸之用了什么法术,她竟然能自然地跟上他的动作,仿佛很久之前就曾经练习过。
溪水在台下潺潺流淌,波光粼粼倒映到台上,形成了绝妙的光影。漫天花雨,似雪如玉,在悠扬的南朝清商乐里缓缓飘零。
扮演云中君的涂逸之,深衣素白,仪态万方,一举一动舒展飘逸,如行云流水。着绛色胡服的青雀在他身前,亦步亦趋,姿态风雅,那俊朗的模样像极了东君日神。这二人仿佛两只悠然的鹤鸟,在灿烂的春阳里,翩翩起舞,相得益彰。
众人没有想到,冒牌“日神”在正牌“云君”的引领下,竟然能焕发出别样的神采。她与配在胸前的杜若花一样,洁白无色,似不起眼,却又芬芳四溢,“女夫子”程青雀原来也可以笑得这样美
涂逸之静静观察着台下的众人。
这一个是满满的艳羡,那一个是深深的迷恋,这一个是痴痴的羞怯,那一个
很好……。
仿佛是被他找到了。
真是意外的收获呢,看他那种表情,说不定待会儿会有一出好戏。
他得意地笑了起来。
“侍读如果也是个男人就好了,我也不用同你争三郎了。”安阳郡主叹口气对清河抱怨道。
她的这一句叹息,把满座的贵族男女全都逗笑了。
华盖里的皇帝陛下也笑了,笑着灌下了一大口冷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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