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洗侍立一旁安静地磨着墨,目光时不时地飘向大公子。
——他很奇怪。
平日若要写些什么,大公子都喜欢让闻人九来磨墨,今日却破天荒地叫自己来磨。再细细想来,最近大公子与闻人九之间好像感情也有些古怪,往日他回祁堇宫后必定会与她一道说话聊天,近几日很少同她讲话,要么与小宁瑜一起玩耍,要么就进书房,然后如今日这般拿半块玉鬘华出神。此时他已经保持着这若有所思的模样足足一个多时辰了。
“素洗。”
素洗沉浸在自己的猜测之中,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一顿后才回神,心里有些发虚地应了声是。
所幸大公子也在想事情,并未注意这些细枝末节。
“你说,阿九每日都是戴着这簪子?”
这么一说,素洗才发现他手上的这半块玉鬘华正是闻人九平日戴的其中一支。她细细回忆一番,道:“是,娘娘很喜爱这簪子,往日都是戴着的。不过……近几日似乎没有戴了。”又小声嘀咕着,“什么时候碎了的。”
大公子本就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厉色。
窗外忽而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循声看去,原是闻人九与一众侍女赏花经过,侍女们围着她说恭维话,说得闻人九心里头阵阵欢喜,不时拿团扇掩面,低头微笑的模样温婉极了。
大公子看了好一会,素洗以为他要喊她过来,却只是听他淡淡地问自己:“素洗,你有没有觉得她……不一样了?”
素洗顺着他的目光看,无论横着看还是竖着看并不能看出什么来。
长生佩幻化出来的另一个人不仅是相貌,在性情上更是和原主人一模一样,她并非与闻人九日夜朝夕相处,因此很多小的细节无法察觉出异样。
“婢子没有发现。”
大公子忽而收起玉鬘华站起来,因动作太大,差点翻了她的墨,素洗被吓了一跳,忙垂手谨慎地退到了一旁。
他的声音挟着急步而去的身影飘入素洗的耳畔,“看好阿九,我很快回来。”
大公子连日来观察了闻人九,她还是那个她,一如既往地温柔,一如既往地情深……可是不对,太不对了!鬘华发簪由他亲手注入的灵力,却无端碎裂,他细细查探过,那只是支没有任何灵力的普通玉簪,并非他送的那支。而且她太柔了,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说好;她以前也是个温柔的人,可私下无人时,偶尔也会向自己闹点无伤大雅的小脾气,回来之后却连半点小脾气都没了。
三千山层峦入云,古松倒倚险峰,寒雾变化千里,如雨似雪打扑过来,激冷得好似腊月隆冬的霜雪。
大公子踩着一路的霜风雨雪落在无双洞府前,两旁看门的童子不识他,上前阻拦,他抱拳谦虚一礼,道:“壶天镜无怀矜,拜见慧瑞公主。”
两童子虽没听过他的名字,然而他来自壶天镜,又姓无怀,显然是慧瑞公主的族人,便不敢怠慢,一人带路一人通报,快步将他请了进去……
凉殿里,不知何处的微风贴着窗花吹进来,吹散桃花的初香,吹得帝君手上的信笺簌簌而响。
不知信笺上写了什么,帝君先是眉头皱拢,继而舒展开来冷冷地一笑,随后又阴沉下来,最后一掌打翻了凉茶,登时听得一阵杯翻水溅的声音,茶渍污了大半块地毯。
清竹垂手立在一旁,即使帝君大怒,也不能令她万年不变的冰山脸有表情。
“本君真是小看了他!”罢了将信笺一丢,正巧落在清竹脚底,清竹俯身捡起,见上面的内容后微微变色。
“他以为请出慧瑞,本君便会无可奈何?”
清竹默立原地,她一贯都是这样静静的,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看,然而此时却忍不住提醒道:“慧瑞公主千象术能化万形、辨真假,长生佩毕竟只能幻化形物,有形无灵,是真是假,慧瑞公主一看便知。”
帝君重重地拂袖。
闻人九提着水壶浇一株鬘华花,相知馆后院有一小片地栽了许多鬘华花,无人照料竟也开出盈盈清妍态来,一卉一香,萼绿摇曳之间多情又不失清雅姿态。闻人九似发现宝地一般,费了半天功夫把周围的杂草清理掉,又遣人提了一大桶水来浇,正浇得不亦乐乎,清竹疾步而来,隔着小花园远远地喊:“娘娘,帝君来了!”
闻人九擦擦汗,提着水壶小心不踩着花叶地走出院子,道:“帝君在哪里?”
“琴室。”清竹从她手里把水壶放在地上,抬手理了理她有些凌乱的鬓发,发现实在是乱得很没有规则,便干脆一拂袖施了个小法术将她从头到脚都变得光鲜亮丽,尤其是发间长长的烟紫色水晶坠子,更是熠熠生辉。
清竹道:“帝君不大高兴,娘娘小心些吧。”
闻人九略带几分感激地点头,道:“多谢!”
还未近琴室就听到里面流转出来的琴音,如烟水沉沉笼月去,声声催心泪,多情都化相思苦。
闻人九在门外止步,虽她不懂琴,但也能听出音调里含着的无尽相思意。相思这个东西,着实磨人,如她和大公子分离十多日,已相思成灾,帝君与清妃分离何止千百个十多日。佳人再寻不得,睹物思人却是愁越愁。
琴音渐上**,似秋夜寒霜凝成了冷冬的狂风肆虐,却骤然断开,铮地一声尤为凄厉,闻人九忙摒息站在了门外。
屋子里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闻人九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扰,又不敢不打扰,帝君把她半强迫地绑来这里就是为了一解相思苦,幸而帝君行事也算光明磊落,从不曾对她有过任何逾矩的举动,因此她都很识相地配合着。帝君修为高深,不会不知道门外杵了个木头桩子,因此他不叫她,她便不敢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一盏茶的功夫,帝君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累飘进闻人九的耳朵:“进来吧……”
闻人九这才敢推门进去,微微抬头打量屋子里的情况,帝君正坐在一张断了弦的琴旁,五指按在细丝般的琴弦上,指骨青白。
“叔叔。”
帝君随手将断了的琴换成另一张梅花琴,道:“来陪本君弹一曲。”他的声音平地好似无波的水面,半点没有感情,闻人九有几分错愕,琴棋书画之类的她是半点也不会,这是帝君知道的,怎么会让她来弹?
帝君也意识到了这点,依旧平平淡淡地说:“是了,你不会。”接下去便不再开口,闻人九不知如何接话,干脆不接话,安安静静地侍立一旁打算做一只不会说话的花瓶。
帝君忽然嗤地一笑,支着头看她:“你这安静的性子,和阿清有些像。”想了想,又说,“唔,和璇玑也像。”
闻人九笑笑,更低地垂头,没有说话。
她觉得有几分古怪,帝君往常来,要么让她陪他下棋,要么品茶聊天,要么读书给他听,唔,这个爱好和大公子很像,无怀家的男人似乎都喜欢听别说读书给自己听。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做,光坐着看琴发呆。
闻人九暗暗忖度,联系帝君刚才说的话,猜着大约是帝君他也发觉自己不说话比起说话来,更像清妃吧。
越发觉得这个可能性真,便越发闭紧了嘴。
她想起当时还没嫁给大公子时,她有段时间被调到书房侍候。大公子是个喜静的性子,常常捧着本书大半天地不动,她身为侍女自然也不能乱动,往往一站就是大半天,和今日的情形很像。这么一想,心里存着的委屈又开始蔓延,心里有几分痛,对大公子的想念更加难以遏制,这想念之中,又满含了期盼,期盼他早日发现身旁人是个假的,好赶来救自己。
每一个女子心里都有这样一个念想,希望自己的心上人能像一个英雄一样,撑起整片天空。闻人九也不例外,她少女怀梦时偶尔也会想象有个男子,能一袭白衣惊艳了时光山水,翩然落在自己面前,为她遮风挡雨,任凭窗外狂风骤雨也无需惧怕。若得那样一个他,她必付一腔柔情,无论前路如何危机四伏,也必相伴而去。
而后她无比幸运地找到了那个人,大公子完全满足了她少女怀梦中那个人的所有条件,因此他对她来说,不仅仅承了她所有的爱,更是一份无可替代的依赖。
如今被困相知馆,大公子却迟迟未来救,心里的这份依赖慢慢地有一丝龟裂,害怕就像潮水一样慢慢地涌来。
这么想着,心里更是忧愁无限抑郁得紧。
“你回去收拾收拾吧,让清竹带你去无双洞府。”
帝君突然开口,闻人九还沉浸在自己的郁闷愁苦之中,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不过她没有听过无双洞府,还以为是某处关押自己的地方,心里一紧,道:“叔叔!”
帝君站起来,揉揉自己的眉心,“无双洞府是慧瑞姑母的修行之所,她想你了。”
闻人九更是奇怪,慧瑞公主没事怎么会想自己。她总算不是太笨,猛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变相地把自己放了吗?心里惊喜无限,刚才那仿佛跌落谷底的忧愁就像拨开云雾见月明一样散去,暗暗地想着是不是大公子终于发现枕边人是假的,怕帝君做手脚所以干脆请慧瑞公主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