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姑娘,你来了。”
他的神色平静如水,仿佛刚刚的争执不曾有过。
“殿下久等了。”既然他这么会做戏,她总不能不配合。边说着,晏兰的脸上也带上了一丝娇俏的笑意,仿佛二人真的情意绵绵一般。
他也没有戳穿她,邀请她入座,二人面前是一片青山绿水,天色渐暗,水面上已经依稀泛起浅橘的暮色,风吹过时便闪耀起淡淡的光晕。
晏兰落座以后,才发现傅天祺倒的不是茶,而是酒。醇烈的酒香环绕着她,尤其是在离他近的地方。难道……难道,他刚刚一直在这里一个人饮酒?
之前听沁儿提过一句,凌王殿下喜茶而厌酒,非宫宴等重大场合几乎滴酒不沾,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借酒消愁。
晏兰不禁望向他的身侧,恍然发觉他周围已经摆满了一串空酒壶。看样子,他刚刚是喝了不少。只是他的眼神依旧是清冷的,没有丝毫醉意,由此可见他虽不好酒却擅饮,酒量很不错。
她没有说话,他也一直沉默。半响,他才开口说道:“再过一会儿,就是日落了。”
“嗯,听沁儿说后山的日落很美。”晏兰回应道。
他转过头来,幽深的凤眸凝望着她,又不经意间飘向了凉亭附近的下人和丫鬟。只这一个眼神,晏兰已经读懂了他的用意,或者说她自以为读懂了。她觉得他是想说,皇上的人还在周围,戏还是要做下去。
思及此,她坐得离他更近了些,为他又倒了一杯酒,亲自送到了他的唇边:“天祺哥哥,刚刚你救了兰儿,兰儿都不知道该怎么谢呢。”
他闻言先是一怔,接着握住了她拿酒杯的纤手,凤眸一挑:“你刚刚叫我什么?”
“唔……凌王殿下。”晏兰有些心虚,他难道是觉得自己冒犯了他?虽然只是一个称呼,但他毕竟是皇上的亲弟弟,地位在这里摆着,刚刚她直呼其名,多少还是有些不礼貌。
看来,做戏也是要把握度的。
“嗯?刚刚好像不是这么叫的吧?”他放下酒杯,缓缓靠近她的脸,认真地看着她:“你再叫一次,我喜欢。”
“……天祺哥哥。”
说这四个字的时候,晏兰差一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原本想故意肉麻他一下,谁知他却反而勾唇一笑,似乎一下子心情大好。晏兰心想,他就这么喜欢占自己便宜?之前只是觉得他很阴险,现在她愈发觉得他不但阴险,而且古怪,完全不是正常人的思维能理解的。
“对了,你刚刚说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本王?”突然,他又开口,“说到报答……嗯,本王其实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位王妃给本王暖床……”
晏兰喝到一半的茶水差一点喷出来。
她刚想说话,他却示意她噤声,接着温柔地将她揽进了怀里,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你看reads;。”
晏兰抬眼望去,只见一轮斜阳正沿着两座青山间缓缓滑落,映得一池湖水也染上了霞色,仿佛金秋的落叶铺满水面。
她不禁惊住,几乎感觉到时间都已静止,仿佛自己整个人都已与眼前的景色融为一体。原来碧泉山庄的日落真的如传言那般美如画,山峦交错处的夕阳散发着柔和的光亮,又一点一点幽暗下去,直到彻底隐没在山水重叠的尽头。
“喜欢么?”
突然,她感觉他温热的气息从上方传来。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刚刚竟一直维持着这个被他搂在怀里的姿势,便赶紧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起初,她的这一行为惹得他有些不悦,可是一低头,不知是红日下湖水的映照还是怎样,他竟在她的脸颊上看到了一丝浅浅的红晕,比晚霞还要醉人。
他的眼底不知不觉带上了淡淡的笑意,她能在他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的影子。不知是美景太过诱人,还是美人太过应景,突然,两人之间似乎隐约泛起了暧昧的气氛……
在那一刻晏兰几乎有种错觉,也许,这一世的傅天祺真的已经不一样了。重生一世,她知道因为自己的改变,很多人的命运也随之变化,比如苏承和花念娇。而他,是不是也不再如前世那般冷血无情?他也会对自己温柔,会关心自己,在这一刻,又何必再去纠结前世的恩怨?
可这个念头却只是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便感觉到了剧烈的头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她,只要她稍微念一下他的好,就会开始如阴影般作祟扰乱她的心智。她无心再思考这些,使劲摇头让自己清醒,却愈加头痛得厉害。
“晏姑娘?”
回过神来时,只见一张俊脸凑近了自己:“晏姑娘,你怎么了?”
“我没事。”晏兰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可能是昨晚太累了吧。”
傅天祺轻轻点了点头,他似乎也有些心事,于是继续将目光投向了远方的夕阳。现在,暮色已经滑落,刚刚的绯色晚霞已暗了下去,湖面的群山倒影也愈发青幽。他突然开口说道:“你知道么,除了你,我只和一个女人在这个凉亭里看过晚霞。”
晏兰听罢不禁一愣,另一个女人?
她还没有缓回神来,他却已经自顾自说了下去:“是我母妃。”
她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六年前,我下定决心开发碧泉山庄的温泉,虽然要投入一大笔资金,但我相信它带来的利益是可以翻倍的。我二哥,也就是当今圣上——那时他还是太子——起初并不同意,是母妃说服他,他才同意与我一同开发温泉。那年我只有十七岁,母妃却选择相信我,她说我的性子与父皇极其相似,因此她相信我的决策与眼光。
“建造温泉花费了近一年的时间,我又在此基础上建造了这个凉亭,因为偶然的一次,我发现这里的日落美不胜收,我相信他们也一定会喜欢。凉亭刚刚建成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就先让父皇和母妃来此观赏,可是父皇当时已经安排好了南巡,因此没能前来。后来,便只有我们母子二人,一同欣赏这落日。我还记得,那一天,也是如今日这般,在山峦叠嶂间流走的暮色,和湖水交映中荡漾的青山,深深刻进了我的心里……
“只是没有想到,就在那不久以后,母妃就过世了……”
说到这里,她听见他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五年前珍妃过世,而那时的傅天祺,不过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想来他当初一定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她想,他一定很爱他的母亲。
晏兰不知该怎样安慰他,其实,她并不是一个很会安慰人的人reads;。她从小很少出闺阁,接触多的人,只有恩爱的父母,疼爱她的哥哥,还有青梅竹马的苏承。她很少面临生离死别,可是今日他的这些话,不知为何,竟似是触动了她的心弦,第一次,她竟对别人的感情感同身受。
沉默了片刻,她突然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他为什么要为她做那些,又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
他却不再开口,她抬眸望向他的侧脸,只看见他的碎发挡住了他的眼睛,所有心绪被隐藏在幽暗的暮色中。她看不清的他的神情,正如他猜不透她的心。
“不早了,想必晏姑娘今日也累了,还是回去早些休息。”他起身,“昨晚见你似乎没有睡好。”
晏兰揉了揉自己的黑眼圈,苦笑了一下。
他亲自送她回了房,吩咐过沁儿照顾她洗漱,便径自回了房。沁儿为她沐浴更衣的时候突然说:“晏姑娘,您跟王爷感情真是好呢,这么多年,我还真没见王爷对任何姑娘这样过。”
晏兰心底微起涟漪,却突然轻叹了一声。现在她听见这种话,竟已不知自己的心情究竟是如何。毫无疑问,从做戏的角度,他们的确成功了,可是……
不及细想,便又开始头疼,晏兰也不再多想,只想今晚好好睡一觉,希望能缓解一下头痛。
晚上躺下以后,却不知怎么,翻来覆去睡不着。寂静的夜里,她听见从远方传来的笛声,苍凉而绵长。她素来听说过凌王殿下擅乐,尤其吹得一曲好笛,只是从未见识过。她似乎被他的笛声所牵引,不知不觉来到窗前,月色下的笛声里流淌着令人动容的思念。她知道是他,也许在这一刻,他不是那个多情的凌王,只是一个思念母亲的孩子,仅此而已。
她突然想起了从红胭楼回去那一次,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她坐在马车里,撩开帘子回头望的瞬间,雨幕隔绝了视线,她只能看见他站在远处的一个模糊的身影,很孤单落寞,让她几乎以为那只是错觉。而现在,她虽然看不见他,可是她从他的笛声中,却知道这一刻的他,一定比那时更加落寞,落寞得让人心疼。
笛声停了。晏兰轻叹一声,关上轩窗,躺回了床上。
这一夜,晏兰睡得很安稳。
第二天便启程回京了,算起来,她不过在碧泉山庄睡了两个晚上而已。可不知为何,竟好似过了一载春秋。也许,是她内心深处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了吧。
晏兰摇摇头,陷入纠结当中。冥冥中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她是应该恨他的,前世的仇恨怎能一笔勾销。可不知为何,她的心却又质问她:“晏兰,你当真如你嘴上说的那般讨厌他么?”
马车一路,她都一直在叹息。若是不知情的,恐怕还要以为是晏家小姐在碧泉山庄受了委屈罢。
从碧泉山庄回来以后,皇上没有再派人跟着他们。看来这一趟他们做戏很足,皇上已经不再疑虑了。一晃几个月过去,冬日冰雪渐消,春日来临,柳树抽枝,一片绿意盎然。
冬去春来,似乎让晏兰的心情也好了很多。这几个月以来,她和傅天祺没有再见过面,也并无书信往来,虽然很多人都已口耳相传得知了二人的“私情”,以前经常示好的几个官家公子也不再招惹她。这样也好,有傅天祺做挡箭牌,着实为她省去了不少麻烦。
除此之外,她不想再纠结在恨与不恨的矛盾中。其实,她已经想好,既然不知如何面对,那便以后尽量不与他有什么交集,就这样让彼此淡出对方的生命中,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可谁知,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令二人的羁绊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