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飞机,踏上这方浮华熠熠的土地,她便知道,这里没有故乡的味道。
山西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族,到了上海——这样一个万花筒一般的炫丽小天国,便像一颗盐粒,溶了大海,什么也不是,什么味道也没有。
曾经富甲一方的大家姓氏,到了今朝——这样一个数百年便有一次轮回的残酷的年代,便像一滴美酒,泼在地上,失掉了沉年的酱香,失掉了醉人的光芒。
这是一九四零年的中国,民国二十九年。
纵目看去,四处战乱,烽火连天,让人不禁想起杜老的那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诗,大概只有经历过那种战火年代的诗人,才能够为后人留下这样悲痛的词句;而后人,也只有经历了这种荼毒生灵的现实体验,才能够明白原来古人的警语并非虚言。
《三国》有云:“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
罗贯中依据前人流传的各种史料、戏说,以七分真三分假的方式记载了那一段历史,记载了那个战乱纷争而又人才辈出的时代。他记载了很多英雄与枭雄,但却忽略了最普通的平凡之人。
时隔一千八百年之后,中华大地又一次陷入动荡之中,“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余一,念之断人肠”的景象,再一次重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这时的中国,已经坐拥一千二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宏大版图,已经拥有了四万万的卓盛的人口,但却没有任何抵御外国侵略者的本领。中国的版图虽然仍旧在一张图画之上,但却已经被列强分成了千万块小小的租界区,那些来自欧美的枭鹰们,正在一步步伸出他们的利爪,一步步接近中国的躯干、四肢和心脏。
这还是自己的祖国吗?堂堂华夏大地,竟没有安安稳稳的立足之处,竟只能栖居到上海的租界区,真是可悲!这样想着,她不由得叹了口气,手中的小皮箱也愈发沉重起来。
“也许,我不该回来。”
她这样想着。
欧洲虽然也有不如意的地方,但总归是平静的。那里的生活,惬意的犹如世外桃源,没有纷争,没有牵系,也没有忧心与思虑,人与人之间是疏远的,但也是各自为安的。典雅富丽的英伦三岛,像是浸泡在苏格兰威士忌里的一朵玫瑰花,有种醉人的美、迷人的静;和眼前的烟熏尘扬的环境对比,宛然两个世界。
“大小姐,你总算回来了!”
一声震颤的呼唤,把她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正迈着小脚碎步向她急促的走过来,乍一看那么陌生,再一看却又那么熟悉!哦,原来是在小时候哺育过她、看护过她的奶妈李氏,换作茹娘。她的一只手正在朝自己挥舞,另一只手则紧紧的扶着身边的一位夫人,那位夫人和她年岁相仿,衣着华贵,却有着一模一样的忧愁。
那位夫人半张着口,像是要喊出来,但在深宅大院里矜持了一辈子的她,却不敢喊,只是顺着方才的茹娘的呼唤,朝这边张望着,顾不得身边其他人的簇拥,加紧了脚步走过来,她的嵌了些许细细的皱纹的眼睛,正滚动着汩汩的泪花。
“槿初!”那位夫人终于开了口,饱含深情的呼唤着。
“妈!”
年轻的女子心中一动,不自主的松了手,丢下了手中的皮箱,呆住了。她的声音竟然也是颤颤的,轻的连自己都听不清。
顿了半晌,她快步上前,直接拥住了自己的母亲。七年不见,母亲的身子瘦了许多,以前的她是多么丰满、圆润,然而现在——
槿初忍住了眼泪,又向茹娘点头问了好。
“大小姐,你总算回来了!夫人盼你盼得好苦——”茹娘怕母女俩太过伤感,想说几句话,可是才一出口,却把自己的眼泪先勾出来了。
槿初抱了抱茹娘矮小而结实的身体,什么也没有说。
母亲的眼泪被方才茹娘的话一引,再也矜持不住,涌了出来,连忙拿出手绢拭了拭眼角。她用力的拉住女儿的手,低声说道,“我的孩子,你回来了。”
母亲的声音还是那般温暖——尽管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七年不见,她已经苍老许多。虽然还是太原王家长房的贵夫人,可是她的身躯如此柔弱,她的容颜这般黯淡。看她的神情,似乎以为这是一个梦。
王氏茶庄掌门人兼一家之长王公的离世,女儿的出走,家族的种种琐事,生意的艰难与繁重……诸多难事让她的头发从乌黑变成了花白,嵌上了若隐若现的银丝。
人间哀乐,悲欢离合,都是锐利的刀锋,切割着她的岁月。
“妈,我回来了。” 槿初紧紧的攥住母亲的手,想给她安慰。
众人见母亲俩都渐渐克制了激动的情绪,便都纷纷拥上来说话,各种声音涌现在空气中,每个人的表情都写满了欢喜,发出“二姐”“槿妹”“大小姐”等等唤声。
自然,来接的都是王氏宗族中人,自家的弟弟妹妹,叔伯家的堂兄弟、堂姐妹,姨家的表姐表妹,还有诸多仆人。槿初顺着他们的声音像他们问好,两只手则一边拉着三弟德元,一边拉着四妹明曦。
但她的目光仍然找寻——在心里,仍然有些失落。
大哥没有来?
她四处张望了一下,大哥王麟元,真的没有来。
大哥是家中长子,比她年长九岁,年轻有为,勤勉向上,一向是父亲的希望,也是宗族中最为优秀的后辈之人。而槿初和哥哥从小就非常合得来,也玩得来。要是写字读书,大哥是她少年时代最好的老师;要是下棋打牌,又是她孩童时代最亲密的玩伴。
可是今天,她万里迢迢的回国,抵达上海,他却没有来接她——难道是生意太忙了,实在抽不出时间?
或许是吧。可是,大嫂也没有来,如果说是在家照看孩子,似乎也说不太通,因为家中有仆人许多,而且母亲都来了——
她的心里有些纳闷,但转念一想,一会儿到家了便可以见到大哥了,也不在于一时一刻。
母亲看出了她的神色,便说,“你大哥在家里等你呢。”
槿初听了,笑了笑,“真的?他在家里做什么呢?是不是生意太忙了?”
茹娘在旁接道,“是啊,他们在家给你准备呢,好给你接风洗尘!”
槿初听了,点点头,脑海中想象着大哥的模样:经营着父亲留下的那么大的一个家业,他一定不再像以前那样少年意气、喜欢冒险了,大概已经变成了成熟稳重的企业家,如同古代的军师一般,“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此前又听母亲在信中说大哥和大嫂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叫芸儿,现在也该有五六岁了,不知道长得什么样,长多高了,像谁?
心里想着无数的有趣的问题,她拉着母亲的手,被一群人围着,走到了停车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