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自己毁灭了,也在所不辞。我现在担心的是,她要离开我,我不希望她离开我,如果非要毁灭的话,我愿意跟她一起毁灭。
现在回想起来,我第一次跟她提出分手的时侯,她要是哭着说不想分手就好了。我对她说:从此以后再也不给她打电话的时侯,她要是哭着求我一定要给她打电话就好了。但是,那个女人却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什么分手就分手,不打就不打。她这样说,反而叫我离不开她车轱辘话又说回来了:我放不下她,不管怎么样:只要我下决心跟那个女人分手,就一定能分手。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
现在,我特别想死;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陪着那个女人一起死。这是软弱无力的我,留给自己唯一的一个安心而快乐的空想,一起死是不可能的,那我就先把她杀了,然后自杀。
我巳经痛苦得不想活下去了,古川老师,您随意嘲笑我吧。我真的十分痛苦啊。现在是暑假期间,所以我能静下心来,给您写这封信。平时每天都在办公室里见面,这样的信,我写不了。
写完这封信以后,我不敢再着一遍,就会装进信封的。投进邮筒之前,也许还要犹豫一阵;但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投进邮筒。
小渊泽茂敬上
八月八日
看完以后,吉敷竹史抬起头来,跟古川老师的眼睛撞在了一起。
“怎么样可以说是遗书吧说那两个人是殉情,这是比什么都有说服力的证据我要把它作为证据交给警方。”
吉敷竹史看着天空,想了好一阵才问:“这封信为什么”
“不知道。突然收到的。恐怕是下决心去死了吧。”
“我要问的是,这封信您为什么到现在才拿出来给我看这么重要的信”
“我觉得这是小渊泽茂的耻辱,也是人家的**。但是,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我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还是孩子们的前程要紧。我想,小涮泽茂会理解的。”银发的中学教师,振振有词地说。
“这封信我先收起来了。”吉敷竹史说完,也不等古川老师说同意,就把信装进了自己西服上衣的内兜里,然后迈步向前走去。古川追上来,两个人肩并肩地向前走。
默默地走了一阵,路越来越窄,眼看着走不下去了,两个人才转身往回走。还是默默地走,一直走到古川家的大门口,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进去吧,坐一会儿,喝杯冷饮。”古川邀请道。
吉敷竹史摇摇头:“不了,还有事呢。”
“刑警先生,我绝对不是想收买您。对我提供的证据,您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难道行无反应主义”
“古川先生,我不管你说什么,事实就是事实。这封信可以被看做一封遗书,但它不是遗书。它不能成为小渊泽茂和岩田富美子殉悄的证据。”
古川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怒气冲冲地说:“你这人,怎么这么顽固啊你这样做的话,小渊泽茂的灵魂不会安息的刑警先生,你太年轻了,太年轻啦不懂什么叫通融,更不懂得如何通融地解决问题”
吉敷竹史转身走向自己的车,一边走一边说:“就是不懂”
吉敷竹史走到车前,拉开了车门。
02
在盛冈警察署刑警队的办公室里,吉敷竹史跟菊池刑警会合了。菊池刑警早晨哭红了的眼睛,虽然此刻已经不红了,但还是没有精神。吉敷竹史问他鸟越由佳里在哪儿,菊池刑警说:“在隔壁的屋子里睡觉呢。她父亲刚才来过电话了,知道女儿在警察署,就放心了。她母亲下午三点左右返回盛冈。”
“吉敷竹史先生,我”菊池刑警对吉敷竹史说,“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鸟越由佳里他们能干那种事。昨天晚上的事,就像做了一场噩梦。”
吉敷竹史默默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菊池刑警赶紧跟了过来。
刑警队的办公室和平时一样嘈杂。想起今天早晨那安静的环境,真不敢相信竟会是在同一个地方。
“啊”吉敷竹史忽然叫了起来。
“怎么了”菊池刑警忙问。
“你看,那不是鸟越由佳里吗”
菊池刑警顺着吉敷竹史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人行横道线上,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束鲜花,正在朝着跟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去。
吉敷竹史转身跑出刑警队办公室,顺着楼梯往下跑。菊池刑警紧随其后。
跑出盛冈警察署大门,看见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的背影正在缓缓远去,吉敷竹史和菊池刑警拔腿就追。
追上之后,吉敷竹史抓住鸟越由佳里的肩膀:“你怎么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就跑出来了你要去哪儿”说着低下头看着小女孩的脸。
鸟越由佳里的目光呆滞,一句话都不说。
吉敷竹史摇晃着由佳里的肩膀:“你怎么了到哪儿去说”
“我得去接我妈妈去。”鸟越由佳里说话的声音很高,很细。
吉敷竹史盯着鸟越由佳里的脸,说道:“接妈妈去车站不在那个方向啊。”
鸟越由佳里忽然剧烈地摇晃起脑袋来,摇得非常剧烈,吉敷竹史甚至担心她把脑袋摇坏了。而且摇头的意思是什么也不明白,她在否定什么呢
吉敷竹史看了看手表,一点半。距下午三点还有一个半小时呢。
“菊池,这孩子的母亲回盛冈的车几点到”
“三点十五分,山彦一八一号。”
“知道了。到时侯你去车站接这孩子的母亲,我送她回家,然后直接去车站。”
“我和你们一起去不行吗”
“不必了,我一个人比较好。鸟越由佳里同学,咱们走吧。”
吉敷竹史说着,拉起鸟越由佳里的手,便大步向前走去。菊池刑警只好转身回盛冈警察署。
不管吉敷竹史说什么,鸟越由佳里就是不说话。吉敷竹史领着她朝河边走去。
离开嘈杂的闹市区,周围的环境顿时安静下来,鸟越由佳里这时候好像有说话的意思了。
两个人走上河滩,在一条长凳上并肩坐下来,沉默了十分钟后,吉敷竹史开口说话了:“啊喜欢盛冈吗”
“盛冈”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觉得吉敷竹史的问话有些奇怪。也许是因为睡眠不足,也许是表面的平静下面,有着巨大精神打击之后的创伤,不管怎么说,这孩子才十四岁啊吉敷竹史好像刚刚意识到这一点,吉敷竹史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总算平静了下来,话说得也流畅了。开始吉敷竹史尽量不说跟事件有关的话题,后来终于找到了切入正题的机会。
“木山法子,也就是木山秀之的妈妈,你喜欢她吗”吉敷竹史谨慎地问。
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点了点头。
“哦。她是―什么样的人”
“怪人。”鸟越由佳里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吉敷竹史禁不住笑了。可不是怪人吗,自己可是领教过的。
“岩田雄治呢”
“嗯”鸟越由佳里愣了一下,迷惑地歪着头,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
这种现象叫做“在忘却中逃避”。在女性犯罪者中,这种现象是很常见的。在不打算承认自己罪行的时候,有意识地忘记自己与涉及事件有关的一切。
“那么,木山秀之呢你客欢木山秀之吗”
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非常肯定地使劲儿点了点头。
“啊是怎么个喜欢法儿”
“特别喜欢”鸟越由佳里笑着说。
吉敷竹史不知道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口中所说的“特别喜欢”到底是什么意思,又问:“你爱他”
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毫不犹豫地回答说:“爱”
“你的意思是,将来愿意跟他结婚”
“是。”鸟越由佳里回答得很干脆。
“所以,你不能原谅欺负木山秀之的那个家伙,是不是”
鸟越由佳里歪着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结果来,一直歪着头呆着,意思是不知道。
“欺负老实人的家伙,是不能原谅的。叔叔能理解。”吉敷竹史还想说:所以我才选择了做刑警这个职业,但是他没有说出口。
“不能原谅的,是自己”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一宇一顿地说,“我们班的同学,都是这么想的。”
原来如此吉敷竹史不由得眼睛一亮,看来有可能突破。
“哦是吗”在吉敷竹史看来,孩子们是带着罪恶感,去实行那个杀人计划的,“那个欺负人的同学,是不是很可怕”吉敷竹史问。
―个班就是一个小社会,老实孩子都是小绵羊,欺负人的孩子就是大灰狼,这跟大人的社会是一样的。
没想到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却摇了摇头,并不赞同吉敷竹史的说法。
“我说的不对吗”吉敷竹史有些惊诧。
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点点头。
“你的意思是。”
“大家都想考上好高中。”
“哦,中考啊。”
“对,要是考不上好高中,那就糟啦。”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笑着说道。
“哦嗯。”吉敷竹史沉默了。两个人都沉默了。
沉默中,吉敷竹史想了很多。是的,一个班就是一个小社会,但是这个小社会,跟大人的社会是不一样的。“教室就是社会的缩影”这个说法是不正确的。孩子们都是小绵羊,但是,这群小绵羊的心里充满了“万一考试失败了,怎么办”的不安感,这里的竞争比大人的社会更残酷。
吉敷竹史小的时候,也体会过这种不安感,但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的大人们,虽然考虑到了孩子们的这种不安感,但也只停留在考虑,并没有设身处地地为孩子们着想,为他们排忧解难。孩子们的不安感,关乎孩子们的生命。现在,自杀的孩子还少吗如此严重的问题,如此恐怖的现状,如果不回到自己的中学生时代,是很难以理解的。
这样看来,他们充当这个杀人事件的凶手,就是不足为怪的了。如果不是毎天与死亡为邻,就不会产生杀人的构想,也没有杀人的胆量。这群孩子,比任何大人都具有犯罪的可能性啊。
“嗨,由佳里同学,叔叔有一个问题,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我想弄明白这个问题。你告诉叔叔,为什么会有欺负人这种事情发生呢”
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的视线转向河面,静静地看着反射着太阳光的河水。她没有吭声。
“喂由佳里,听见叔叔的问话了吗为什么会有欺负人这种事情发生呢”
“我觉得那是因为心里太憋闷,太苦了。”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好像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太苦了什么意思”
“谁也救不了我们。”
“谁也救不了你们”吉敷竹史脸色骤变,大吃一惊。
“嗯。什么时候死,我们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好高中,我们也不知道;就算考上了好高中,能不能考上好大学呢,我们还是不知道;就算考上了好大学,将来能不能进一个好公司呢,我们更是也不知道了啊,您说有完吗”
“可是,只要好好学习,成绩好,就能考上好高中啊。”
“谁敢保证就算每次都考第一,也不能保证绝对能进好髙中啊。考试那玩意儿,就跟抽签似的,谁敢保证一定能抽个上上签啊”
吉敷竹史无言以对。
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却越说越激动了:“所以,欺负人呀什么的就出来了。今天欺负这个男孩子,这个男孩子没了,说不定明天又要欺负一个女孩子。大家每天心烦得要死,不见血不收手啊老师也觉得特别没有意思,在中学里教我们这种学生,能得到什么上课根本就没人听再说了,老师也不是喜欢当老师才当了老师的”
吉敷竹史看着平静的河水,耐心地听完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的话,陷入了沉思。是啊,考试考试考试初中和高中这六年里,孩子们被考试弄得精神高度紧张,是一个非常时期。孩子们内心的不安达到了极限。前几年,曾经出现过全国性的中学生自杀现象,自杀现象沉静下去以后,又出现校园里打架斗殴的现象,很多中学生被抓进了少年犯管教所,刚刚平静了不久,又出现了欺负人的现象
孩子们在以死为邻的环境里活着。初中和高中,孩子们正处于青春期。如果把人生划分为四季,他们应该处于春天这个万物生长的季节。可是,他们却以死为邻,度过的是一个“死亡季节”。
是谁留给他们这样一个“死亡季节”的呢日本经济高速发展的后果,使这些孩子们成了被遗弃的一代。他们是这个社会里最弱势的一个群体,他们向为政者发出的、要求改善自己恶劣生存环境的呼吁,声音是最微弱的。
大人们就算能够同情他们,也绝对不能够理解他们,因为,大人们早就把自己经历过的苦痛忘记了。
最近,有一个有名的年轻女演员自杀了,便有很多少男少女追着她自杀身亡,出现了新一轮自杀热。埋在他们内心深处的死亡愿望,就好像一个玻璃杯里装得满满的水,稍傲受到一点震动,“死”就会满溢出来。
虽然,大人们也做出了担忧这种状况、和改变这种状况的姿态,但只不过是坐在自已已经获得的舒舒服服的椅子上,斜着眼睛看着那个属于孩子们的地狱,在心中的某个角落回忆着,甚至带着几分快活地欣赏着。
到底谁应该受到审判呢如果这个事件中存在所谓凶手的话,中学校园里的自杀热潮、打架斗殴,都应该存在凶手,但是,没有一个人受到过惩罚。在青春期这个“死亡季节”里发生的事件,到底应该审判谁呢能够骄傲地坐在审判长位子上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吗
就说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少女鸟越由佳里吧。她相信爱,她深深地爱着那个叫做木山秀之的少年。可是,那个少年死了,杀死那个少年的少年也死了,少女的生母也死了。她受到的打击还小吗谁还有权利再去伤害这个幼小的生命呢
如果在这个事件里存在所谓凶手,那么,凶手绝对不是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女,而是躲在别的地方的别的什么人穿着笔挺的西服,装模作样地指手划脚,内心深处却隐藏着见不得人的怠惰本性。如果没有那些装模作样的家伙,就不至于发生这种悲剧。换句话说:这些家伙就是“死亡季节”的缔造者。
谁有什么异议吗如果有的话,请你大声说出来,我洗耳恭听
尾声
01
吉敷竹史决定坐当天十九点十三分的“山彦74号”列车返回东京。这趟新干线列车,比小渊泽茂老师坐的那趟夏季临时客车“山彦194号”晚十三分钟。
决定了坐哪趟列车以后,吉敷竹史就开始给新泻县立医院打电话了。打了好几次,才找到木山拓三。他想再次向木山先生道歉。
“哟,刑警先生啊”电话里的木山拓三还是那种低沉的声音,“还找我干什么我又跟什么事件有关”
“不是”吉敷竹史说,“我是向您逝去的太太表示沉痛的哀倬,还有就是再次向您道歉。”
“道歉”
“对,道歉。这次完全是我的错误,对不起您了。”
“”
“还有,您太太出事,我有责任。是我把她从八幡平送到盛冈火车站的。当时我要是意识到她想干什么,制止她就好了。”
“刑警先生”木山拓三低沉的声音里增加了力度,“我不想听这种看不起我的话。再说了,这话也轮不着你说吧她是我的老婆,我要是能制止她就好了。她要是接受我的意见,听我的话就好了。这是应该我说的台词。悔恨交加的人应该是我,我一个人悔恨就够了”
“明白。”
不知道为什么,吉敷竹史听了木山拓三的这些低沉的,带着悲伤的话,很受感动。
“不管怎样,我还是想跟您说一句对不起。对了,今天我就回东京。有缘的话,咱们什么地方再相见吧。”吉敷竹史说道。
“是啊,有缘的话。不过我现在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木山拓三说道。
“是吗那么”
“对了,刑警先生是几点的新干线啊”
“十九点十三分的山彦七十四号。”
“嘿嘿嘿嘿嘿”没想到木山拓三小声笑了起来。吉敷竹史觉得挺奇怪的,这是为什么呢
“这真是奇遇啊,”木山说,“我是今天晚上二十点零六分的朱鹮418号列车,在东京站下车后,打算去亲戚家看看,明天再回盛冈。真巧啊,咱们坐的新干线,几乎跟事件里那两个人一样,也是几乎同时到达上野车站。”
吉敷竹史也笑了:“这说明咱们有缘啊。怎么样不想在站台上见一面吗”
“刚才说有缘再相见,这么快就有缘了。”木山说。
“就是的。那咱们就见一面,当面向您道歉,再请您喝杯”
02
七点了。吉敷竹史和菊池来到新干线站台上的时候,看见一个满头银发的人的背影。
“哟古川老师”吉敷竹史叫道。
古川回过头来:“听菊池先生说,您今天要回东京,我来为您送行。”
“您还特意赶到车站来,真让我过意不去。”吉敷竹史说。菊池突然跑了,不一会儿又跑回来,把刚买的一个盒饭递给吉敷竹史。
“谢谢你菊池先生,过来以后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是我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吉敷竹史先生,真的非常感谢您,您教会我很多很多东西。”
“你也教会我很多东西呀。以后有缘再相见吧”
“一定一定”菊池刑警连连点头。
吉敷竹史想:菊池并不是客套话,他是真想再见面。不管能不能再见面,这个有点儿奇怪的,不像刑警的刑警,一定会深深地留在自己的记忆里,并时常把他想起。
吉敷竹史上车后,把提包放在自己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又从列车上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