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人终于放松了警惕,后视镜里没有他们的车影。他们不再没日没夜的盯梢,但即使不盯梢我又能如何?总不能一走了之,扔下这个乱摊子。
夏冉的病房里亮着灯,我推开门,他正斜倚在病床上看电视,看见我来立马扑到我怀里,娇嗔地责怪我来得晚。女人真的好哄,此刻竟象一只慵懒的猫。
可怜的女人告诉我还要呆一段时间,因为大腿有些浮肿。岂止要呆一段时间,恐怕要呆上半年甚至更长,如果没有钱、没有肾源岂不是要一直呆到死?但是我不能这么快就告诉她病因。
医生终于给我带来了利好消息,南方某医院联系到一个病人,血型一致,可以换肾,目前价格还没敲定,这个要我当面去谈,我盘算着时间,当然也要盘算什么时候把一部分工程款挪过来。
回到工地已是半夜,我悄悄停好车,推开门,因为上次三叔的突然造访令我心有余悸,这次不会是三叔又来了吧?当我打开灯时,发现三叔果然坐在那里,不同的是手里握着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冲着我,我毛骨悚然,惊叫了一声:“三叔,你要干什么?”
三叔瘦长的蓄满胡子的脸上拧出狰狞的笑:“嘿嘿,小子,你玩我,说,你怎么有胆量骗你三叔?嗯?”
我脑袋嗡地一下:“三叔,你是我长辈,我有几个胆子敢骗你?”
三叔低沉地吼道:“你把给我的钱给了谁了?李长斌那里你是怎么说的?嗯?”
“三叔,你冤枉我了!”我的脑子飞快地运转:“三叔你先把那玩意儿放下,听我解释”。
“现在我不是你三叔,我是法官,你敢玩我,我照样甭了你,你信不信,小子,快说!”
我说:“三叔,你真的错怪我了,工地上出了很多事,前段时间死了工人,甲方和监理都盯着咱们,幸亏李长斌出面摆平,才把此事压了下去,但是最近他们非常嚣张,处处找茬,三叔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原因,李长斌都传闻要调走,所以他们跳出来,我不给他们点甜头,这个工程将非常棘手,到时候恐怕真地象您说得那样,鸡飞蛋打”。
三叔说:“那你就把给我的钱给了那帮穷鬼?你知道三叔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臭小子,你是不是盼着你三叔早点死啊,我看不用老虎杀我,你就先要了我的命!还有,李长斌那里你怎么应付的,快告诉我实话!”
关于对付李长斌,我把我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跟三叔交了底,既然他要走,那就让他干干净净地走,如果真地犯了事,他李长斌起码没有在我们这里受过贿,岂不是帮助了他?
三叔终于挤出一点笑意,把手枪放回口袋说:“到底是我的侄子,还有这个心眼子,这一手玩得漂亮!好,三叔错怪你啦,嘿嘿!”简直就是一个流氓!原来他是在吓唬我!
我长舒一口气说:“三叔,您从哪里搞到的枪?这样很危险”。
三叔嘿嘿地笑着说:“好侄儿,这个你就甭管拉,反正你三叔也是剪刀放在葫芦头上的命,过一天是一天,不过你倒要小心了,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老老实实给我把工程拿下,我决不能亏待你,干完这一票,咱们就回家!”
对于三叔说的回家,我是如此的茫然,看来三叔的决心也是水中的漂,乍一看有了波纹,再一看什么也找不到。
三叔卷走了我准备发给工人的生活费。他让我自己想办法。这个三叔越来越混,我越来越恨他,给他卖命,还受这样的窝囊气!
我躺在床上,把身边的每一个手下来回过滤一遍,想找出告密者,思来想去没有结果,三叔虽然威吓,但毕竟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但是可以肯定,不像是我的人告的密,难道是老奸巨滑的李长斌?有可能!他在试图搅浑这湾水,然后他就可以混水摸鱼了。
第二天,我让梁工把所有监工和甲方代表招集来,除了那个耿介的老范。他们带着工程帽,排成一排,一本正经地蹲在工地上,我踌躇满志地上前,和他们热情地打着招呼。然后进入实质性谈判,我的目的是要在15天之内彻底验收完毕,尽管工程最快也要10天。而且必须明验暗收。不能让李长斌这个老家伙先闻出味儿来,当然更不能让老家的那些催债鬼知道,幸好他们是一伙不懂行市的土匪。
回头我又给所有的工头下达了最后冲刺的命令,加班,每晚必须加班到12点,人歇机器不能歇,谁他妈耽误了大事,谁就彻底滚蛋,一个子也拿不到。整个事情似乎只剩下一个关口,那个耿直的老范,怎么办?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绑架?不可能!垛了?荒唐!纵容?不行!成了刺猬了。得想一个两全其美的高招,真是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但硬又硬的好处,那就要逼得你用力啃。
时间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紧迫。夏冉打电话痛苦地说,自己的腹部已开始浮肿,显然她已经知道一点。我慌忙跑过去,夏冉在床上瞪着我,欲哭无泪,那种怨恨、无助、颓丧的神情令我揪心。
我强笑着说:“呵,傻瓜,你担心什么呢?屁大点的事情还用这个样子,再这样没礼貌,我就不来看你了。”
“你别来了,纪强,我求你了,行不?”夏冉将脑袋蒙进被子里号啕大哭起来。
自从住院,包括她受伤开始,我还没有看见她这样哭过。但我认为这是好事,女人的哭其实是一种自我解压,我不用为她的自寻短见担心了,因为她从我这里感受到了爱,也许我心里根本没有爱,即使有,也是同情,但对于夏冉来说,这已足够。
医院传来好消息,而且是非常可靠的好消息,南方农村的一个民办教师,男性,愿意捐肾。跟民办教师换个肾,多少能增加夏冉的文气,这个江湖女子一生不见得认几个字。
晚上,我给老家于涛的几个看守摆了一桌酒,喝道半晌,我说!“弟兄们,我纪强有一事相求,不知各位兄弟答应不答应”
几人面面相觑。我接着说:“各位,如果在家乡,我们可能就是生死弟兄,但是人在江湖,各有其主,哥几个放心,我纪强决不会做小人卖了你们,我不会超出你们应尽的职责范围,我决不会因为我,让你们的老板怪罪你们!”
显然,我这句话非常难懂,哥几个听得云里雾里,因为我既不想说谎,又要瞒天过海。趁他们还没有反映过来,我又说:“哥几个答应我一件事,我保证今后只要纪强能帮你们做到的,那就你们一句话!”
几个人早被我的话音感动得不知所措,争相说到:“你就直说吧,哥,我们都听你的!”
我说:“哥有一件要命的事要办,当然不牵扯工程的事,3天时间,为一个女人!”
几个人沉默了一会,其中一个说道:“没想到哥哥还是个情种哩,俺们支持!来,喝酒!”四人齐齐举杯。
安顿完这帮土匪,我急匆匆返回工地。连夜会聚几个工头开会。
工头们不知道这个月的生活费没有着落,工程一结束就要马上付工资,这帮民工是结群的,弄不好一撅头就把你刨了,你还找不道凶手。
我要安抚一下,别因为我走了,他们撂挑子不干,岂不成了人家的笑柄:为了一个不值钱的女人,呵呵,算不得英雄,只能算一头豺狼。
我说:“伙计们,我们的工程剩下不到半个月了,大家伙咬咬牙,坚持一下!我要出去两天,目的是筹错款子,回来好给你们算工资,这半个月大家伙给我挺住了,等工程款拨下来,第一笔就兑现你们的工资,这是辛苦钱,谁也不敢埋汰,对不对?”
望着这些老实人,我实在不忍心说大话,欺负老实人伤天!
来自河南的工头老贾说:“纪老板,我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此前你三叔领着也走南闯北好几年,你三叔这个人非常仗义,从来不少我们一分钱,所以我们一直跟到现在,你是他侄子,我们不信你又能信谁?这些日子我们看你常常一个人在工地上低头转悠,心事重重的,也是为你担心哩,纪老板的难处我们不了解,但是我们也能看出点儿来,你就放心地去吧,我们会尽力干的,决不打脸!”
这就是当代农民工?真让我肃然起敬,竟然一直说到你的心里。
我不知道这一去要几天,顺利的话恐怕也得一个星期。我鼻子一酸,喊了声:‘拿酒来’!伙计一会工夫弄来两瓶二锅头,我用牙咬开,挨个斟满说:“俺纪强谢谢大家了!就看你们的啦了”
我一口干掉,下行的酒和上行的火交织在一起,直弄得心里热血沸腾。第二天中午,我踏上南行的飞机。望着脚下的蓝天,我好象真的脱离了这个肮脏的尘世,自由地飞翔了。。。。。。
飞机徐徐降落。
雾气迷蒙的南方都市。我搭车直奔取得联系的医院,一刻不停。
我要赶在时间的前面,因为围绕着我的几乎所有的事都在说明一个问题,时间足够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院方将早已准备好的材料和捐肾人的地址、姓名等联系方式及时提供给我。他们要求必须由我亲自谈,我买了一块火腿,一块面包、一瓶矿泉水和一包烟,顾不得停留,匆匆赶向离市区80公里的南方乡村。
路越来越难走,又忽然下起瓢泼大雨,在行驶了70多公里的地方,车终于跑不动了。我懊恼地下车,推了半个小时也没有将可怜的出租送上轨道。我向司机索要了一把伞,踩着满地的泥泞向前跋涉。
瓢泼的雨路上看不见行人,只有这一条窄长的乡间小路,据说一直通向我要寻找的村落。
这让我想起早年那场惊心动魄的芦苇荡逃亡。但是今天不同,既无追兵,也无蚊虫的叮咬和紧张。我在风雨中去试图挽救一个女人的生命,这种想法竟然就是信念,让你不顾风雨,不顾危险,甚至迎着危险去做事。夏冉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孤独的哀怨的兴奋的模样,但愿不虚此行,顺利解决问题,也了却了我的心事!
终于看到立在村口的牌楼,我浑身已经湿透,幸好皮箱是防水的。我收起伞,推开村委会的门。
听说我要找他们村的民办教师,村委的干事立刻恭敬起来,但是这个恭敬显然是给老师的,他们并不知道我是千里迢迢来索要老师肾脏的人。一刻钟时间,我在村委会见到了形销骨立的民办教师,深度的眼睛和冷峻的表情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跟随教师离开村委会,来到他仅有三间茅草屋的家。
屋里很黑,只有他一个人,他说:“医院那边联系我以后,我就回家等着,你今天要是不来,你恐怕就找不到我了。”
他并没有看我疑惑的脸,自顾自解释说:“我母亲还在医院,身边没有人照顾,这几天临时找了几个学生轮流替着,也算把课堂搬到医院了。”他冷峻异常的脸上竟然微笑起来。
这是为了消除我的局促不安。我问:“很冒昧,你母亲的得什么病?”
“胃癌”他很平静地一边说,一边给我倒水。“三个月前的事情,还好,不算晚期,切除后如果恢复好的话,正常生活的几率非常大,我不想就此放弃,尽管我没有钱。”
他端给我一杯水,然后自己端过一杯,坐在角落的一个小凳子上说:“我需要这笔钱,因为她可以救我母亲的命,我也听说,你是在救你爱人的命,从这个角度看,我的肾脏有了双重的价值,可以同时挽救两个人的命。你说是不是?”
我沉默不语。一个穷酸的乡村教师用自己的器官来换取母亲的生命,这就是我见识的最平凡中的伟大!我也在试图挽救一个人的生命,但是我只能用靠欺瞒得来的金钱,我们的境界是不同的。
“你想好了吗?我要求的不高,20万,我也不想让你为难,彻底治疗我的母亲需要这些钱。他喝着水,慢悠悠地说。
对于这样的孝子我除了震惊和感佩又能怎样?即使我是个江湖中的混子,我仍然最看不起没有孝道的人,看来儒家思想影响的不仅仅是知识分子。
第二天,天气放晴。乡村教师要给孩子们上最后一堂课,紧接着和我去该地的医院做进一步的术前检验,陪同他一起去看看他的母亲,然后把5万元医疗费垫付到医院接受手术。这些工作大约需要3天时间。
雨后的南方乡村更象一副水墨山水,牧童和下地的耕牛勾勒出美丽的田园风光。我蹲在地头抽着闷烟,村委干事凑过来问:“你是他们家什么人?”
“亲戚!”我脱口而出。
干事疑惑地打量着我:“不对,刘老师来这里5年了,也没有听他说起过有什么亲戚,更没有来过亲戚。”
“是吗?”我好奇起来:“那这位刘老师是怎么搬到你们这里的?”
干事非常神秘地凑到耳边说:“你不是来买他肾的人吧?我看你们也不象是亲戚!我告诉你,刘老师犯了一个非常低级的的错误,要不他怎么能来这里呢?可他是个好人,自己的钱都补贴给了学生了,哎,是个苦命的人!”
关于刘老师的错误我终于打听到,他曾经和一个女生谈恋爱并发生关系,女方家长告他强奸,但是最后女生家长撤了诉。但刘老师已经斯文扫地,于是搬到离城80公里的乡下,和妻子也分了手,只有母亲和他相依为命。
可怜!这就是命运,一念之差!
但愿他的肾不如他的灵魂那样有污点,再说,看得出来,刘老师也许在用他的器官来赎自己犯下的罪!
一切都解决了。
3天后,我带着赎罪的老师踏上东营的归途。
“我生平第一次坐飞机,还是以这样特别的方式坐,呵呵。。。”
刘老师兴奋地透过舷窗张望着诺大的飞机场,他从来没有踏进自己家乡的飞机场。
飞机上了云端。刘老师回过神来问我:“你妻子,她还好吧?谁在照顾她?”
我不想欺骗他,我说:“很抱歉,我忘了告诉您,她不是我妻子,护士在照顾她。”
“那她是你什么人?”刘老师问
“一个朋友”我说。
“女朋友?”刘老师很执着。
“不!”我斩钉截铁地否认,似乎粘得近了怕染上晦气“一个普通朋友!”
刘老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只是“哦”了一声,自此一直到下飞机,刘老师一句话都没说。
飞机平稳地降落。我们刚出机舱,刘老师突然转过身来,以一种非常奇怪地姿势茫然地看着我说:“兄弟,我不想捐肾了,趁现在还来得及,你把我送回去吧,你的钱我会马上还给你!”
“你说什么?”我腾地嗓子冒了烟“怎么突然变卦了?刘老师,不会吧?难道我作错什么了?”
“兄弟,你没有错,是我自己给自己的承诺,我不能违背自己的承诺!”刘老师有些哽咽。
这个倔强的臭老九!我在心里骂。“刘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这不是拿我开涮吗?”我很恼火,真想上前揣他两脚:“您能告诉我您的承诺吗?”
我的凶煞样子着实让刘老师害怕,他颤抖着摘下眼镜,低头在衣角处反复擦着说:“除了直系亲属的要求我可以考虑,你这种情况。。。。。。恕我难以考虑!”
这不整个一神经病嘛!我冷笑着盯着他说说:“刘老师,看你文质彬彬也会欺负人嘿,怪不得。。。”我说道这里,突然想起他的蒙羞的经历。
我一拍脑们儿,醒过味儿来,原来他在拿自己跟我做比较,他当夏冉是我的情妇了!假如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他最痛恨的,恐怕就是这种超越道德底线的关系了。
可怜、可笑又迂腐顽固的家伙。至今念念不忘旧伤。是啊,怎么能忘呢?一个小小的错误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我立刻换了一副态度,动情地抬起头长叹一声:“哥,你是不知道,这个女人受了多大的委屈,遭了多大的罪!”
我上前紧紧拉住刘老师的胳膊,继续说:“她被她男人狠狠地抛弃,在这个城市她没有一个亲人,算朋友也就我一个,我不救她谁救她?难道让她等死不成?”
刘老师无奈地摇着头说:“对不起,兄弟,我。。。你别难为我,我真的不想捐了,我怕死,我会另外想办法。。。”
面对刘老师拨浪鼓似地摇头,我几乎要爆炸!
工地上的事情就够他妈我心烦的了,又弄出个半死不活的夏冉,请了尊菩萨原来是个瘟神!
我真是忍无可忍,突然泪水挂下我的腮边,我顺势抽泣着对他吼到:“刘老师,你不救她,她就没命了,两个月才找到你这尊菩萨,你就权当可怜她,她是遭人强暴的女人!”
我不得不说出这句要命的话。对不起了,夏冉。
我看见刘老师惶惑的眼神里荡漾出一丝好奇、同情、激奋、怜悯的光。
刘老师终于坐上了我的别克,我兴奋地给病房里的夏冉通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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