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地一声,崔云听到案几碰撞的声音,她偏过头,拓跋屺已经起了身,他的脸色已经阴沉至极,一个跨步,他迈过案几,直冲着那报信的人而去。
舞姬乐师早已急急的退下,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极快的一把揪住了那人的衣领,“你刚刚说——谁没气了?”
语气森森,面容狠戾。
不由得,送信那人紧张的吞了吞口水,“是大慕容夫人,没气了。”
拓跋屺手上用力,狠狠一推,那送信之人便摔倒在地。他回过头,望向郑仁的眼神暗含杀气,“大司尉!”
刹那间,暗香阁中众人皆都感觉到了周身泛起了寒意,甚至于就连醉酒的也瞬时清醒了过来。
崔云眼见着拓跋屺步步逼向郑仁,不由的一急,匆忙中站起身,“王爷!”
她怕他冲动之下做出错事。
拓跋屺听到崔云的声音,身子一顿,郑仁身子一松,才发觉自己已经全身冷汗。
崔云走上前,很是巧妙的挡在了两人之间,她抬眸望着郑仁,脸色也很是难看,“大司尉!你该知,我与大慕容夫人交情匪浅,我想,你该给我一个交代!”
慕容夭若真的出了事,郑仁以后的日子便难过了,纵是郑氏一族的嫡子,也抵不过乐平王与珵美侯一同的压制。
崔云的眼神太过锐利,让人避无可避。
郑仁刚要开口,便听到有一个冷冽的声音传了过来,“去司法寺。”
这种情况之下,除了崔云和拓跋屺,敢开口的只有一个人,所有人都齐齐的望向那个地方。
王七郎起身,面容依旧是温润至极,望向郑仁的时候,声音却如寒冬,“大司尉,我说,要去司法寺,立刻,马上。”
两种极致的情绪融合在一起,很是让人胆寒。
无人见过珵美侯发怒,以至于揣测不出他现在的情绪。可崔云知道,王七郎正在极力压抑着自己。
他很少出现这种情绪,尤其是在人前。
可如今听闻慕容夭出了事,他连掩饰都变得敷衍了。
见郑仁没有动静,王七郎白衫飘动,行至他的面前,微敛眼眸,又一次的低声开口,“大司尉,慕容夭出事,郑氏一族逃脱不了干系。”
这一句话真的是极低,低到只有崔云和拓跋屺才能勉强听清。
郑仁的脸色却瞬时变了,转身便向着暗香阁中所有人赔礼,“本该奉陪到底,奈何公务缠身,先请诸位谅解,在下哪日再一起赔罪!”
许连木先开了口,“大人既有要事,便先去忙!”
在座之人谁人不知大慕容夫人的重要性,纷纷的催促着郑仁快快去。
当下,郑仁也不客气了,脚步匆匆的便让人备了马车,直接冲着司法寺去了。
司法寺由来已久,可追溯到厦华王朝,至今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故而里面的刑罚尤其全面。
但司法寺牢狱也有上中下三等之分,慕容夭起先被放在上等牢房,后来变成中等,直到近几日天气变得寒凉,她又被挪到了下等牢房。
这种寒冬腊月,在那个地方的人,没有几个人能挨得过去。
郑仁对慕容夭没有太大的意见,只是家族吩咐下来,他便照做。本来将慕容夭挪到下等牢房,他也有些顾虑,可后来还是听了族中长辈的话。
如今,慕容夭果然出了事。
说不惊是假的,但也不至于慌乱。让郑仁真正觉得出大事了的,是当朝三大权势这种要为慕容夭出头的架势!
本以为慕容夭是孤女,却不成想,受到这么多人的庇佑!
郑仁越想越觉得事情严重,吩咐车夫的语气不由得也变得急促,“快些!”
他倒要看看,慕容夭这个没气是怎么个没气法!
马车越驾越快,抵达司法寺时竟比平常快了一刻多钟。可郑仁下车后,便发现王七郎已经等在了门口。
他着一身明亮的白衣,直直的站在有些昏暗的灯光下,一侧站着的俊俏小厮微微侧着身给他打着伞。
郑仁饶是个男儿身,也不禁觉得这画面太美。可很快的他回过了神,抬眸间心中暗叹,原来是又下雪了。
崔云与拓跋屺骑马,几乎是与王七郎一同到的地方,不过是站在了较为阴暗的地方。
此刻崔云见郑仁行动缓慢,不禁便急急的走了出来,“大司尉!你还发什么呆!”
郑仁身子一顿,即刻的命人将门打开。
穿过长长的晦暗的走廊,经过刑罚室,拷问室,途径满是血污的鞭笞台,崔云终于看到了慕容夭。
那是一间很小的牢房,里面一片黑暗,有守卫上前点了火把,慕容夭就那么突兀的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她静静的蜷缩在一堆干草上,一动不动。
跟在郑仁身后的官员有些结巴的解释,“今日来当值的是守卫——见里面的人整整一日没有动静,这才打开了牢房去探她的鼻息。”
崔云却仿佛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了,她愣愣的看着地上躺着的那个女人,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躺在那里的不再是第一美人,她瘦的甚至能看到骨头,皮肤也不再散发光泽,头发也不再顺滑。
此刻,她紧紧的抱着自己,蜷缩着身体。
崔云又靠近了两步,声音都开始发颤,“将牢中所有的灯火都点着!”守卫有些没反应过来,她立刻的转身,高声且急促的吼,“没听到!我让你们将所有的火把都点亮!”
她身上狐裘价值不菲,守卫自然也知她身份不低,此刻她一发火,再无人敢怠慢。
数十个守卫急急的开始去执行命令。
崔云顾不得看王七郎和拓跋屺如何,她只知自己若再不做些什么,绝对会崩溃,所以,她发了狠,上前狠狠的一脚便踢向了刚刚向郑仁汇报的官员,“卑贱小人!一日无动静,晚间才查看!大慕容夫人若出事,我让你一族陪葬!”
她这一脚太重,直中男人的命根。
那男人即刻的捂住了下身摔倒在地,痛苦哀嚎。
郑仁不由得脊背一寒,在崔云望向自己的时候,不由的便往后硬生生的退了两步,一脸的防备。
崔云个子虽没有他高,此刻却怒火冲天,气势大大的压过了他,他往后退,她便逼近,眉目狠毒,“大司尉!你当的好差!”
此刻灯火通明,郑仁望向崔云,只面容疲倦的吐出十个字,“女郎信我,此事非我所愿!”
崔云的身子顿了顿,深深地呼吸,转身再去看慕容夭的时候,却见两个男人都守在了她的身旁。
一个单膝跪地,毫不避讳的将她揽入怀中。另一个俯身在另一侧,轻抚她的面容。
抱着慕容夭的那个,是拓跋屺。
另一个目光痴痴的,是王七郎。
崔云觉得自己傻。
拓跋屺在轻声的喊,“夭夭,慕容夭——”那么温柔却心痛的一遍一遍的喊。
喊到最后绝了望,他的身子开始发抖,他的声音开始拔高,开始嘶哑。
王七郎不说话,却伸手动作轻柔的将慕容夭脸上的散发撩到了耳后。仔细看,也能发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郑仁顺着崔云呆呆的目光望过去,瞬时心头一震。
若是旁观者,看到这样的画面,那该是多么的动人。可他们皆身处此局,当下,郑仁立刻吩咐所有人退后回避。
崔云觉得守着慕容夭的那两个人有些入了魔怔了,她的怒火渐渐的平息,忽觉周身寒冷。
盯着慕容夭一动不动的身子,崔云紧了紧自己身上的狐裘,鼻子竟开始发酸。
这个地方,真的太冷。
她也曾被这样的冻过,在大风雪天,那个时候,拓跋屺怀中抱着的是她。
可到底,她最后活了过来。
想到这,崔云不禁的生出一丝希望,她想让那两人中随便一人再去探探慕容夭的鼻息,也许慕容夭只是一时闭了气?可那两人却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
不得已,她上了前,跪坐在干草堆上,只是她刚刚一伸手,甚至还没碰到慕容夭丝毫,两个男人却同时重重的一挥手,将她的手用力的推开,力道之大,以至于也将她整个身子带了倒。
牢房太小,崔云被推倒,额头便撞到了黑石做的墙壁。
头上一疼,却不及心中忽然涌起的恐慌,她想,自己到底算是什么。
他们两人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原来,在他们的潜意识里,自己竟连碰一下慕容夭都是不配。或者,他们打心底里就觉得自己会害慕容夭?
想笑,却笑不出来。
郑仁被忽然发生的一幕吓到,他甚至听到崔云的头碰撞到石壁时发出的声响。不由得,他想,崔云定是很疼。
他望向那两个似失去了理智的男人,一时间来了火,上前便是冷声提醒道,“崔云不过是想看她死没死透,你们若再如此,恐怕慕容夭就真要死了!”
其实,郑仁此刻,却是很恶意的想,若慕容夭真的死掉,他们估计也要从此一蹶不振了!所以,她真的死了才好,那才是大快人心的结果。
拓跋屺本因为自己失手推了崔云而觉得不安,此刻听了郑仁的话,即刻的转身附耳去听慕容夭的鼻息,冰冰凉凉,没有丝毫动静。
王七郎见他面容惨白的抬起头,不由得也伸了手,这次是去探她的脉搏。
一旁的崔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有些黏黏糊糊的液体,隐隐的有股子血腥味。
她的眼前开始有些模糊,不知为何,她甚至觉得这里忽然让她喘不上气,牢房真的太小了,小到郑仁只能站在外面,小到不过是只进来四个人,都这么拥挤。
崔云将手从额头上拿下来,往后缩了缩身子,紧了紧狐裘,她想,这里真的好冷,从内冷到了外。
王七郎屏息,他的手在慕容夭的脖颈和手腕处轻按,终于感受到了微弱的脉动,呼吸一滞。他抬头,与郑仁对视,“郑大人,今日梅花宴上的许诺还算不算数?”
他的语速过快,郑仁还未来得及反应,已经先行开了口,“自然算数。”
有人向珵美侯和乐平王要一个承诺,他们也可以在现场随意选择一个人答应他们的要求。
王七郎抓着慕容夭手腕的手便一紧,“那我现在就想要大人兑现诺言,放慕容夭走!”
郑仁瞬时一怔,这于理不合。
拓跋屺自然也探查到那虚弱不堪的脉息,大惊大喜之下,直接将慕容夭打横抱了起来,转身出牢房直视郑仁,“珵美侯的一个要求不够?大司尉,你也欠本王一个要求,本王的要求便是,放慕容夭走!”
他们二人,将机会用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郑仁面色已经难看了,君子之义,始于诚信。他不能够失信于他人,却也不能够罔顾国法!
拓跋屺看出他的犹豫,眼眸中便透露出股狠劲,“她身子一旦好了,本王就会将她送回!只是,谁敢再动她分毫,必连坐其九族!”
因为慕容夭,他要屠人九族!
郑仁侧身,让道。
王七郎和拓跋屺带着慕容夭离开。
崔云扶着石壁起身,一时间觉得头晕,没站稳。
这里明明已经是灯火通明,她却觉得眼前着实太过模糊,像是有什么挡住了眼睛,血红一片。
稍微缓了缓,她抬眸,便忽而听到了郑仁的声音,“女郎!你受伤了!”
崔云没回话。
郑仁心头一动,这哪里还是刚刚那个跋扈的贵女,她此刻软弱的似魂不守舍。
他想上前扶她,崔云却自己走了过来,冲着他笑,“大司尉,我无事。”
郑仁收回手,皱眉,“我送你回府!”
晃动的火光下,她额头渗出的血迹已经糊住了左眼,狐裘之上大片大片的猩红更加触目。
崔云伸手遮住自己的一只眼睛,轻笑,“大司尉是个好人。可我不愿让人见到我这副狼狈模样,你让我自己走。”
拗不过她,郑仁终是放行。
从司法寺出来,外面的雪已经越下越大,司法寺门前,拓跋屺与王七郎来过的痕迹已经全部消失。
崔云觉得头有些疼,她不知道自己该回哪里。回王府?或者直接回崔府?可这两个地方,她此刻似乎都不该也不能回。
天色太晚,街上已无行人。
漫无目的的往前走,雪花落满她的一身。
她没了力气,终于掉了眼泪,这条路为何还走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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