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历525年。
距离帝辛登上大商王座的周年大典,还差二十七天。
但是,他却迎来了称王以来最深重的危机。
这危机不是来自外敌,而是来自他的血脉至亲。
他的大哥子启,伙同两位叔父比干、箕子,悍然发动了政变!
他的王座还未满一年,就要被大哥和两位叔父联手掀翻!
本是同根,相煎何急?
他在王座上眉头紧锁。
如果是外敌入侵,他知道该怎么办。排头砍过去即可。
可是,这是他的亲哥哥!亲叔父!
他怎么也想不通,他这个兄弟、侄儿就那么讨人嫌?那么不受人待见?
不久前,哥哥、叔父和自己还其乐融融,虽然称不上关系太好,但起码可以算作天伦之乐。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今日之局面。
想来想去,大哥与两位叔父的转变应该是从父王立他为继承人的那天就开始了
当日,父王举行朝议,准备立大哥为太子。有人赞成,有人沉默。
他自己则有些失落,因为他觉得,大哥比不上他。如果让他来坐王位,一定比大哥干得更好。虽然不服,但却无可奈何。
他在兄弟三人中排行最末,论辈分,王座怎么也轮不到他。尽管他努力学习,尽览治国著作、苦练武艺、与将军们探讨兵法但又有什么用呢?他在父亲眼里永远是个需要照看的小孩。
他太年轻,他才三十岁,远没有两位哥哥成熟稳重。即使他够刻苦,也很难被发现。
唉,就这样吧。哥哥坐上王位,自己做个治国平乱的臣子得了。虽然不能尽展浑身本事,但还是有用武之地的。再说,那是大哥,毕竟一家人、亲兄弟。王座还在自家手里。
“受德,你的本事为父知道。这些年跟随我征伐东夷,你比你那两个哥哥强。我想让你、也只有你,能继续我没有实现的梦想——征服东夷,好吗?内政交给你大哥吧,他应该能看住咱商族的家业。”
回想昨夜父亲的话,他精神恍惚。他很想告诉父王,他更适合执掌天下,他可以坐了王座,再去征服东夷,他
那些话,他终究没有说出来,因为在他鼓足勇气的时候,父亲已经转身离去。
父亲不喜欢被反驳,尤其是亲近之人。大场面下,父亲会换上一副礼贤下士的面具,但在儿子面前,他有绝对的权威!
他知道,这是父亲给他的安排。
他略有失落,没有回住处,而是走向御书房、和那些书的作者交流。也许,只有那些死去的人,才会懂他心里的苦楚。
御书房很大,他常来。他惊异,居然有人可以写出那样的书,居然有人懂的那么多,居然有人以奴隶之身通晓治国智慧
他非常震撼。他好恨,恨自己和那些人不在同一个时代。
为什么?
为什么与他心意相通的人都埋在了这些文字之下?
突然,他的眼眶满是泪水。他静静地坐着,任由泪水滂沱。
泪水滴在竹简上,让竹简更亮,滴在手上,一片温热。
他的泪很烫、血很热,但是心却冷了。
他不想接受这个命运。
可是,他无法反驳他的父亲。
他到底是为什么而生啊?
正在远处的书架角落维护书籍的太史发觉有人哭泣。那是一种啜泣,悲伤的啜泣。
那是男人的悲伤。
如果没有包藏天下的雄才大略,是不可能产生那种悲伤的。
“唉,是那位好学的王子啊。”
太史远远看了一眼,认出是常来的受德。当世天子有三个儿子,唯独这个小儿子勤奋好学,耐得住御书房的寂寞。
都说孤独使人成长,眼前这个啜泣的人恐怕是因为觉悟而痛苦吧。
太史细想起来,这个王子思想锐利,深得过往先哲的精髓。大王通告群臣,明天朝议将决定太子人选,难道不是眼前这位?
太史摇头,帝王家的事情,还是少掺和。自己一个修书的,和那些人不一路。
他本想继续埋头,但却没有心情。
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力量促使他走近了那个哭泣之人。
或许是因为这个哭泣的人能够和他交流?或许仅仅是因为常常碰面?
总之,太史想要掺和明天的朝议了。
“王子何故哭泣?天子之子,也有烦闷吗?”
“太史,我已经看不到希望。王座,不是够优秀就能坐的。”
太史了然,果然叫他猜中了!
“错!王座一定是只有优秀的人才能坐稳!即使王座被庸碌之人霸占,也会自动寻找配得上它的人。这是天道!”
太史语气激动,隐隐感觉,他正在拨动一个巨大的漩涡。
王子的脸上露出光芒。
“你只说,你想不想登上王座?”
“想!”
“正是此理。都是天子之子,为什么一定是你?为什么一定不是你?”
王子豁然开朗,旋即面色黯淡:“父亲已经决定了。”
“事在人为。你不是在这里有很多朋友吗?他们的出身几乎都不及你,但他们的成就征服了你,不是吗?我能看到,如果是你登上王座,必然会给大商带来不一样的变化。大商已经延续了五百多年,积累了太多的问题,正需要你这种变革之人。你是上天选中的!”
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削的老头,眼泪竟然戛然而止。我是上天选中的。
他的斗志被这个默默无闻的太史重新激发起来。
可是,父亲的决定能够改变吗?
在他思索的时候,太史继续说道:“明日,若你在那种大场面之下仍然心有不甘,还有骨气,就拽下你腰间的青铜佩。我会为你说话。”
他摸了摸身侧的青铜佩。
青铜是新兴的材料,被称为金。
不过,王公贵族还是普遍携带玉佩,慕玉之高洁。
他,也有一块精美的玉佩。但他更喜欢携带这只青铜佩。
他喜欢青铜沉甸甸的质感,也喜欢青铜代表的新兴潮流。他也因此获得了“金童”的名号。
最先进的兵器都是以青铜打造,难道大将们会舍青铜而取白玉吗?
他喜欢先进的青铜,喜欢变革。他要让大商在他手里焕发新的光芒!
昨夜父亲的安排、太史的鼓动,让他在朝堂之上挣扎。
他知道,太史正等着他的暗号。
可是,父亲真的能被说服吗?
他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
太史不过是个修书的,既无兵权、又无封地,有什么资本可以改变天子的意志?
父亲已经宣布了。不能再等了。
罢了,希望太史能带来奇迹吧。
他拽下了身侧的青铜佩。
太史一直在盯着这位“金童”。就在他以为“金童”不过是临阵退缩的懦弱之辈时,那块青铜佩已经被扯掉了。
太史瞬间豪情万丈,走出队列,站到大殿正中,开始了他通宵准备的说辞。
天子都懵了。
乖乖,太史,这有你啥事?你安心修书就行了,孤不过走走过场,你还真当真啊?
群臣侧目,表情五花八门。
刚被宣布为太子的子启喊道:“老头子,御书房的竹简要生虫了,快回去打理吧。”
一片哄笑。
太史不管不顾,他眼里只剩下一件事:说服当今天子,立老三,不立老大。
这位不常露面的老头,此刻滔滔不绝,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完全不容别人插嘴。
所有人被这老头折服,也没有人笑了。因为越听,越发觉得老头说得在理。
他知道太史的能耐,他知道太史被很多人低估,就如同那些出身卑微之人被低估一样。但是,太史今天的表现仍然让他眼前一亮。
他感觉,或许真的有戏!
随着太史的演讲,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很多话,连他自己听了都感觉不太站得住脚,但经由太史一说,立即光芒万丈。
“大王,金童是正妻的儿子。有正妻的儿子在,就不能立妾的儿子做太子。”
子启脸色发黑,什么妻之子、妾之子?他和老三还不是一母所生?
受德也有些紧张,这个理由不太牢固啊。
但是,太史就是太史,语言文字功夫堪为上乘。
无数法典、史据信手拈来。
群臣在太史的旁征博引、引经据典下交头接耳,风向转向了老三。
“大王,我认为太史说得在理。”
“大王,为了大商基业,一定要立三王子啊!”
“大王,受德尽管是老三,但也比老大更有资格!”
一时间,朝议竟真的成了朝议。
这无异于把天子放在火上烤。
子启也迷茫了。
“受德,你说说。如果孤把王座交给你,你能治理好天下吗?”
受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竟真的动摇了!
他不再退缩,抓住了机会。“如果父王真的把王位交给我,我一定会延续大商过去五百年的辉煌!征服东夷,壮大我商族基业!”
“好!好!好!”天子非常高兴,“孤就立你为太子,再开大商盛世。”
外面鼓噪声更大了。
王兄和两位王叔想必是带兵打过来了。
但他一点也不慌。
他早有准备。宫殿四周藏有他的不少亲兵。
他清晰地记得,当他被父王立为太子时,大哥脸上的怒气,还有两位王叔的摇头。
他们不敢反驳父亲,现在把气撒到这里来了吧。
帝辛清楚自己差一点就与王位失之交臂,所以他很珍惜、很谨慎。
他坐上王位的第一件事,就是掌握兵权。
宫廷里几乎所有的将军,他都尽量拉拢,并且在各支军队里培养自己的亲信。然后才是内政外交。
他不是针对愤怒的王兄和叔父,而是针对所有不支持他坐王位的人。
王兄的阴谋在一开始就已被他知晓,是一个士兵报告给他的。
这个士兵所在的部队与帝辛若即若离,但帝辛却拉拢了里面的士兵。
这就是帝辛的策略。他不以和下等人交友为耻。
“太史,孤封你丞相之位何如?”
“大王仁义,我没有执政的心力,还是去修书吧。我只希望大王记住,事在人为,英雄不问出身。”
太史拒绝了他的丞相之位,但他记住了太史的教导。
事在人为。英雄不问出身。
他庆幸自己能不分贵贱地交友。这是王兄王叔他们比不上的。
鼓噪声越来越大。
他有些疑惑。
王兄能带动的部队非常有限,应该被迅速消灭才对。怎么还越来越近了呢?
片刻间,喊杀声已近在耳边。
他整了整身上的金甲,提起一杆长矛,走下王座,走向紧闭的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