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羽倒了碗里的药渣,就着月光,看碗里似盛了满满的水般镫亮。她呆立着,一言不发。
“现在就开始动心了?”
“我就看着,你会是什么结果。”
玄机那两句话依旧清晰无比地于耳边回荡,纠缠人心,摆脱不掉,她略感烦躁,却不知该如何发泄,好半天才是进入厨房,将碗洗罢。
碗中的月光,只在进门的一刹那,便悉数被倒掉。
她抿抿唇,没有回房间,而是沿着宫墙渡步,一直到了不远处的弄棋宫。
宫墙一如既往地绵延铺开一片冷寂,想来无论是宠妃还是失宠的妃子,都会在这迷蒙月色中,触摸这一隅虽然冰凉但是难得的安康吧。
帝王可后宫佳丽三千,可宫妃这一生,却只有这一个丈夫。
宫女子,又有哪个不是寂寞的呢。
她暗自唏嘘,片刻后,轻手轻脚走进了宫门。
弄棋宫,德妃生前的居所。或许这个名为女姬的女子其实也厌倦了所谓恩宠,只不过她打心里当那是爱情,才草草熬过去的吧。所谓弄棋宫,说是弄棋,实则弄人,独自一人闲敲棋子落灯花,或者两人月下对弈输赢,最后或许都逃不过那几个结局——殉权或是殉情。
她从小无拘无束,对此只是听说过些许,如此深刻的感触,纯是来源于德妃呵。
为情。若不是深爱着卫珩,德妃不会舍了自己几百年的自由,心甘情愿去陪着他,哪怕只是一世。
她忽然就想起玄机来了,想来,玄机该是恨她的吧。
还有她自己,若是回到那一天,她会如何选择?
——是和德妃一样吗?
“元君怎么来了?”忽听得一人道。她定睛,只见是琉子帘正缓缓向她走来。
她道:“我想来看看德妃。”
玉梦氏习俗,嫁出之女死后,以冰封体,在夫家停棺七日,再将遗体运回娘家停放十五日方可下葬。如今离德妃死去才不过几日,她若要见,也是可见的,只不过再不能说话了罢。
琉子帘行了个礼,道:“元君随我来。”说罢转身,疾速向前走去。
青羽不由得冷笑:“你恢复得可真快。”
“蝶族医药本就好,而且我受的伤并不重,自然好得快。”琉子帘宠辱不惊道,“并且,元君或许是误会了吧,我的伤并没有好完全,只是为了行全礼数,强撑着罢,毕竟这弄棋宫内,除了我已经没什么人了。”
弦外之意是,她把青羽当成贵客,哪怕拖着一副病体也要出来接待。
琉子帘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连用的自称都是“我”;言语自然合理,又不失该有的尊敬,当真使人心服口服、不忍再难。
这孩子,骨子里有分傲气和不服输的斗志。
难得在一个侍女上见到这些。
弄棋宫内的路七弯八拐,记忆中的熟悉却又一下子陌生起来。终于到了停放棺椁的地方,是个布置得简单素雅的房间,房门和棺椁都朝阴——这亦是玉梦氏习俗之一。
冰清玉洁的棺椁正放在房间正中央,梁上垂下的白练漫无目的飘飘荡荡。棺内的人静静地躺着,如同漂浮在水中,每一寸肌肤皆清晰可见;昔日倾城的容颜此刻丝毫未凋谢,却似莲妖于死水,终归少了那么几分生气。
青羽在门边止了步,没有进去。琉子帘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等着她的下一步举动。
青羽忽然有些想笑。
女姬是何时、又因为什么,变成德妃的?
她不想知道。这个问题,更像是在问她自己。
她道:“还有几日,女姬该回玉梦氏了吧。”
——她未唤其为“德妃”,因为她更喜欢的,是那个名为“女姬”的少女。
琉子帘点点头。一会儿后却又摇摇头:“还有好久呢,今儿才第二日……呵,在虚实镜里待久了,我都忘了时间了。”
“那个地方,时间确实过得慢。”青羽抿了抿唇。
“方一个晚上罢,我却觉得过了半个月了。先前和缥缈一起走的路太长,后面又赶着逃跑休息也顾不上,我这跌跌撞撞几个时辰,简直是太有意义。”
琉子帘笑笑,隐隐有几分讽刺的意味。讽刺裘离,讽刺那些墙头草和道貌岸然的仙人,还有……
似乎也嘲笑了她?
青羽却没管那么多了,另起一话题道:“你不担心缥缈么?”
琉子帘愣了愣,随即垂眸轻笑道:“本来我挺担心的,但是元君一来,我就放下心来了。”
“为何?”她可没说缥缈怎么样了。
“因为你还会来。”琉子帘不紧不慢。
“我……我来?那又如何。”青羽不由得疑惑万分。
琉子帘忽然抬眸看着她,再次笑了。这个笑容不似之前她所做出的任何一个,没有丝毫的笑意,却也不含一丝轻视、无奈、凄苦,一抹似有似无的情绪笼罩在笑容之上,让人格外地陌生。
琉子帘开口,信誓旦旦:“你来,说明你无需时刻担心她了。”
青羽一愣。
“呵。我为何要担心她?”青羽冷哼一声,努力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
——不安。她当真是不解得很,不就是一句话么?自己又为何至于如此?
又为何要掩饰?
琉子帘闻言,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踌躇一会儿,终于不耐烦,拂袖欲离。
琉子帘终于开口:“元君莫非就只来看看娘娘么?”
“否则?”她有些愠怒。
“娘娘和元君的关系,似乎还没有那么好。”琉子帘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她一时被琉子帘看得有些迷迷糊糊,不明所以问:“你是指……我和谁?”
那个“那么好”,喻体是何?
琉子帘不紧不慢地摇摇头:“或许根本无需我多说。”
青羽转瞬间明白过来:“我不希望你们提起这些。或者……你若说的是她,那你误会了,责任在罢。”她转身看向女姬,有意地转移了话题,“蝶王将把德妃带回蝶族的事情托付给了我,我想要有人帮忙。”
“她是女姬,不是德妃。”琉子帘笑道。
青羽微微愣神,随后叹了口气。
“本来我想让缥缈陪我一起,我也好安排;可是如今缥缈有伤在身,所以我想让你帮帮我。”青羽道。
琉子帘点了点头:“无需元君开口,我自然会帮。”
“那……谢谢了。”
“不必客气。”琉子帘忽然毕恭毕敬地向青羽行了个礼,一双杏眼在烛光的照耀下闪着微光,显得格外地幽深,“只是我冒昧一句,元君莫不是忘了么?不只是缥缈,我身上也还带着伤啊,七日之后,莫非就能好全了?”
青羽……
她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琉子帘啊琉子帘,明明还是个孩子,可与这个孩子说起话来,却比和任何人说话都要觉累。
想来,一个人的阅历,从来都不关乎年龄的大小吧,若是出身合适了,阅历自然而然也就丰富了。
回到迎春轩,缥缈已经睡下。这时已是三更了,之前点的烛却还晃晃悠悠地燃着,烧焦的烛芯留了长长一截。
迎春轩内有一张软榻一张床,算来,这居然是她们在迎春轩睡下的第一个晚上。缥缈估计是很累了,身子又虚,酉时喝了药便沉沉睡去。她倒也得了机会,可以静静思考一些事情。
她剪了烛,盯着剪下的一段焦黑的烛芯看了半晌。再抬头,却发现又一段烛芯露了出来,她无奈笑笑,只得再次剪烛,被烛焰晃得有些发晕。
她渡步到缥缈床前,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缥缈脸上。
一个人沉睡时,表情是最真实的。她头一次如此近地看缥缈,那不算完美却别有特色的脸着实使她心头一阵悸动。
好久都未见到这样一张脸了,天真、纯洁、无瑕,如同方露尖尖角的初荷,呆呆傻傻地活在自己蜻蜓立上头的世界中,没有什么不满足;岁月还在对它手下留情,时光依旧是慢慢淌着的小溪。她记得,曾经就是这样一张脸,对她笑过、嗔过,但是从来就没有过怨恼,干净得好像一块碧玉,善良得如同一片水过不湿的鹅毛。她还能戏谑、还能肆无忌惮地跟着笑,所忧所想最多不过是岸边的柳树是否会发芽,雪白的裙摆在岸边湿了大片也无需管顾。
她还不识愁滋味呢。那时的一切尚是寻常,然而放到现在,却已只成了追忆。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拨开缥缈的一缕鬓发,偶然间发现这张脸上那抹似墨晕开在纸上的倦意,一时心头悸动不已,又无以言说。
倦了?
想来也过了这么久吧,经历了这么多,昔年的哪个友人还是曾经的模样?
不倦怕只有早早睡去吧。既然倦了,那么便好好休息一会儿,等着醒了,再慢慢面对也不迟。
——不,若是心想,哪怕休息今生今世,她一样会无怨无悔地陪着。外界的风风雨雨都由她来承担,只要这个不知能做多久的梦不被打破便好。
她心甘情愿做这一切,哪怕只是出于她的私情,甚至不大上得来台面。时至今日她已不再那么在乎名利,一心一意只想扑在自己身边那些小事上,包括以前未了的夙愿,她也想要试着了却。
自己可是仙啊。
仙,长生不死。她这一生还长着,在以后的漫漫时光中,她或许会碌碌无为,又或许会渐渐堕落;与其这样,她不如拿这些时间去慢慢地饮一壶茶、等一场缘分,哪怕是简简单单地望着,只做一名看客,那也是好的。
——记得自己以前,可是追逐了一百多年呵……可惜一百多年的磨合甚至相守,都未曾磨平那么几个菱角,反而是她自己身上被刮伤了不少处,至今还留有触目惊心的疤痕,联系着那段过往,让人不堪回想。到头来,却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庄周化蝶梦一场,虚虚实实看不真切,最后伤心的只有自己罢了。
说不后悔是假,只是她不悔那分真挚。若不是以前爱得轰轰烈烈,便也不会有如今的她了。
她又怎么能遇到……缥缈?
想来,真是命运无常,前世今生这种事情,她当真是弄不明白。
只是,过去了终究过去了,除非能回到从前,否则想是谁抱怨都不应该的吧……
青羽咬了咬唇,莫名地,眼前有些模糊。
好久了,她都没有这种感觉。
缥缈……
她苦笑一下,面对着床榻上这人,轻轻开口唤了一声。
从口中说出来的两个字,却和心里想的截然不同。
她一惊,猛地从回忆中抽身出来,见面前还是这张青雉的脸,不由得松了口气。
可是同时,心里也难免觉得空空落落的,好像就这一下子便失去了什么稀世之宝,而且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果真忘不掉。元君当真好生痴情。”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青羽惊了惊,却没有转头。
“一些事情,终究是想办法放下为好,虽然长痛往往比短痛更加使人回味长久,可有时短痛,未免不也是一个好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