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秦言墨醒来时,惊诧自己竟然沉睡了过去,不知一夜风雨。
此时洞外草木裹着晶莹的水珠不停地往下滴,有鸟儿的婉转啼叫声,空气湿润清新。以前一点风吹草动,他总能知觉。
他掀开盖在身上的外袍,外袍被洗过,但还是留下了一圈圈淡淡的血渍痕迹。轻微直了直腰,就牵动了伤口,一阵撕裂的痛。他眉头紧了紧,转头时,离人缩成一团睡在他旁边。
她头发凌乱,额头和脸庞还沾了些泥痕,衣鞋更是不能幸免。昨晚定然是为了他,不顾大雨进进出出,累地睡着了。
秦言墨眼眸泛起了涟漪,心底一片柔软。忍着伤口的痛挪动下位置,抱起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外袍给她盖上。她紧缩的身子顿时松懈,似乎极为满足地喃喃了一句,继续沉睡。
“睡吧。”撩开她额头凌乱的碎发,随即他继续闭目养精蓄锐。
朱长宏在大门前踱来踱去,望眼欲穿。这都过了晌午了,王爷怎么还没回来?不会又推辞回府?可也没托个口信。
正胡思乱想着,马蹄哒哒作响,朱长宏看去,只有孟高越一个人回来,还一身没来得及清理的污脏狼狈。他迎上前,未待孟高越下马就问:“高越,王爷么没同你一起回来?你这一身怎么回事?”
孟高越没回答,而是停好马进了府才压低声音说:“朱总管,王爷出事了。”
朱长宏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忙问:“快说,出了什么事?”
孟高越把事情经过简单描述了一遍,朱长宏听到王爷受伤掉下悬崖生死未卜,整个人虚脱了,把着椅子扶手一屁股坐了下去,不过听到绿色烟花引出现时,他抹了一把汗,“幸好,王爷吉人天相。”
他倏地起身,严肃坚定地,一种管家的威严气势出来了,“王爷虽然放了烟花引,但悬崖下环境险恶不险恶我们一概不知,王爷受伤严不严重我们也不知,所以,必须要尽快想办法下悬崖找到王爷,不要让王爷久等了。”
孟高越道:“是,这也就是我急忙回府的原因。一是告诉您情况;二是,我要召集所有护卫搜寻王爷。”
萧王府的护卫除了孟高越这位贴身的经常出现在大家视线,其他护卫都是一种隐秘的存在,必要的时候才出现。
这些护卫都经过严厉的培养,武功轻功皆上乘,到深山崖底寻人,远比军营中大多以蛮力见长的士兵来得方便有效率。
昨晚下起了磅礴大雨,他与士兵们寻路寻了一天一夜,一身狼狈,一无所获,他才决定回府找护卫们商议换个方式寻人。
朱长宏对他投与赞赏的目光,“这次你处事周全稳重,不错。你便快去,不要耽搁了时辰。”
终于不用被骂的狗血淋头了,孟高越想激动一下,却觉得此情此景不太适合。他下去的时候,又被朱长宏叫住:“兹事体大,府里要先隐瞒住。”
孟高越顿时心有灵犀,知道他话有所指。不过很不凑巧,回廊上,就与她迎面碰上了,他暗叫不妙。
“你这一身是怎么回事?”她打量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问。
孟高越连忙回答:“昨晚下大雨了。”若不是下雨了,就不会弄得一身脏,他是实话实说。
“王爷呢?还不回府?”
幸好他早备好理由:“王爷为了锻炼士兵们的意志,昨晚大雨时对士兵们进行了操练,直到今早才操罢,王爷命我回府托话,他再推辞一天两天再回府。”
短暂的沉默后,上官红衣似乎自言自语道:“这次真够久的。”再朝孟高越时,口气已经冷了些,“叫他多注意些身体,他自己不在乎,别人在乎。”
呼......她走远了之后,孟高越长呼了口气,面对她时,总是一股压力。
这件事不隐瞒她还真不行,她一向担心王爷的身体,这次王爷不但受了重伤,还是为了救一位女子受伤,而且还掉崖了,对她而言是几个不好消息叠加一起,若被她知道,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还是瞒住好!
他正要跨步走,身后不远处的一颗大廊柱子后面,一个人鬼鬼祟祟。
“于飞公子,您这是?”他转身,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白于飞忌惮什么似得,不敢靠近。他看了看周围,确定某人不在附近,才蹑手蹑脚地凑近,小声问:“言墨呢?”
孟高越瞬间就明白他在害怕什么了,他在军营做出的混账事,怕王爷回来算账,他起了捉弄他的心思,“王爷说非常挂记您,很快就回府。”
白于飞脸刷地一黑,“真的假的?”
孟高越一脸神秘,嘿嘿笑着离开。
白于飞追上去,“诶诶,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言墨他是怎么想念我的......他有没有拔剑比啊比划呀划什么的......诶诶......”
离人觉得这一觉睡得特别安稳舒服,头枕在有些软软的地方上,身上盖着东西,反正全身都是暖暖的,从来没有过的暖。
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他俊朗的下巴,他正入望着洞外出神。原来,她头枕在他大腿上,怪不得那么舒服。
“你醒了。”他收回目光,苍白的脸对她淡淡一笑。
离人就着这个姿势抬手放到他的额头上,试探着温度。
秦言墨略一怔,“我昨晚发烧了?”怪不得他昨晚一无所知,怪不得她会累成这样。
试探过他温度正常后,她翻身坐起,甜甜地笑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好过来了。但你还不能乱动,伤口还没好。”忽地耷拉下肩膀,“夜,我饿了。”
看她楚楚可怜的模样,秦言墨哑笑,还没说什么,她陡然站起来,朗声道:“夜,你等着,我去给你找吃的。”
刚才是谁说饿来着?
昨晚下过一场大雨之后,水潭的水漫上了岸边的礁石,水儿清清,大大小小的鱼儿游了上来,自由嬉戏着。
离人捉鱼的技巧还挺娴熟干练。她从枯材堆里挑拣了一根笔直的,握在手上不大不小的树枝,一端在洞壁上磨得尖细一些,便挽起了长袖,绑起了残破的裙裾,赤足踏入水中。
树影斑驳,她身姿窈窕,眉目专注,那画面竟是无比的平淡美好,让他目光流连,嘴角扬起一抹微不可闻的笑意。
离人站在水里,一动不动,她并不急于动手,她要让鱼儿习惯她的存在。鱼儿一开始被突然出现的一双雪足惊得四处逃窜,后来发现它一动不动的,也就好奇地再次凑了过来,在她腿间游来游去。离人故意动一动双足,鱼儿忽地一下子又惊吓游开,再次站立不动,鱼儿便又游了过来。几次之后,鱼儿便习惯了她的存在,动不动也便不再害怕了。
时机成熟,离人抬起手中的树枝,挑中了一条肥大的游鱼,干净利索地往下一插,一击即中,她高兴支起,大喊:“夜,你看。”
然而,这一条鱼,并不是给他吃的。
用她的话说,他尚带着伤,要忌腥辣,因此,她特又去给他摘了野菜。
她摘了野菜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把明晃晃之物,“夜,我找到了你的剑。”人未至,声先至。
秦言墨十分意外,以为轻鸿剑丢失再也难寻回,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她找到了。
她一种超乎寻常的开心,那目光简直像看到了钱从天上掉下来似得,秦言墨觉得不对劲,果然,就在他眼前,她举起轻鸿剑,盯着剑锋哈哈大笑,“终于有东西刮鱼鳞剖鱼肚了。”
秦言墨愣得下巴都快掉了下来,他的轻鸿剑,刮鳞剖肚?英明一世的轻鸿剑,这是要栽在这女人的手里了吗?
离人没注意他难看的脸色,兴奋不已,“我刚刚还在绞尽脑汁想怎么剖鱼肚呢,真是天助我也,呵呵,太开心了。”闪亮着眼睛望他,“夜,你是不是也很开心?”
秦言墨艰难点头,艰难起唇,一字一顿:“开、心。”心里却像灌了黄连,有苦说不出。他的轻鸿剑,威力无比,气势如虹,见血封喉,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出它还有杀鱼这一技能。
她就真的提着剑到水潭边清洗鱼去了,秦言墨却是不忍心再看。
她似乎很有办法,清洗完鱼之后,架起来生火烤,一边又不知道哪里找出来的凹瓦片,围了几块石头,就煮起了野菜汤,双管齐下。
突然啪啪几声,秦言墨看过去,简直就要哭笑不得了。得,现在他的轻鸿剑又开启了全新的技能——砍柴!
“夜,你的剑真好使,既锋利又轻,拿着真顺手,比我以前用的砍柴刀好用多了。”
秦言墨第一次无语望天,如果被王民望前辈知道,会不会被气得吐血三升?
很快,洞里飘满了鱼的烤香,肚子饿的时候,这股香味还真让人受不住。但秦言墨只能喝着清寡无味的野菜汤,离人捧着烤鱼吃得津津有味,还是在他面前吃的。
人生头一回,他觉得自己那么凄凉,她就不能有点“同甘共苦”的精神?
“夜,这剑有名字吗?”离人嘴里鼓囊囊地问。
“轻鸿。”秦言墨看着躺在她旁边的剑说,他觉得有些不忍直视了。
“轻鸿剑!这名字真适合它,握在手上轻地跟无物一样,打造它的人想必非常厉害吧。”
秦言墨颔首,娓娓道来。
王民望出身于铸剑世家,自小天赋异禀,家族上下对他寄予厚望,并倾心传授铸剑技艺,盼他有朝一日能重振家族威望。随着年纪的渐长,他思想言行怪诞不经起来,尤其在铸剑技艺上,更是做出悖于常理,倒行逆施之事,违抗长辈命令更是常有发生。家族长老皆被气得连连勃然大怒,在训斥多次无果之下,为了不使他败坏家族名声,在一次商讨之后,忍痛将年仅十六的他驱逐了出去,王民望至此也不知所踪。
十四年后,江临阁广发邀请帖,以宝剑为酬,举办了一次盛大的“品剑大会”。各路喜爱神兵人士纷纷前来,云集江临阁。其中江临阁展出的一把名为“承云”剑在各种宝剑之中脱颖而出,一举夺魁。
承云剑,锋利绝世,打造之法打破常规,独具匠心,历时十年精炼而成,独一无二,正是出自王民望之手。承云剑后来被德高望重的武林盟主获得,王民望的名气自此不胫而走,轰动江湖,他的剑千金难求,能够手持他铸炼的剑更是成了身份与荣耀的象征。
后来才得知,王民望自被驱逐出家门,在落魄无依之时,江临阁暗中把他收归于门下。他苦心孤诣,立誓铸造一把绝世好剑,皇天终不负有心人,在他弱冠之年,一举扬名。秦言墨与江临阁关系匪浅,有幸得到他垂青,特意为他打造了轻鸿剑。
江临阁?离人蹙眉神思,她觉得这名字很熟悉,哪里听过来着?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她干脆就不想了。“这王前辈可真厉害,希望有一日我能够亲自拜访他。”
其实,她只是随口一说,这样鼎鼎大名的江湖人物,她一个草根小人物怎么可能有机会拜访到,只是某一个人深深记住了这一句话。
离人吃完鱼之后,就扛着轻鸿剑出去了,问她做什么去,答曰:找药草;那为什么把轻鸿剑带着?答曰:挖药草。
她把药草找回来后,依然是用嘴把药草嚼碎,给秦言墨换上新药。然后又泪流满面地跑去拼命漱口。
换好了药,她扛着轻鸿剑就又出去了。问她这次又是做什么去,答曰:摘果子;那把轻鸿剑带去的缘由是?答曰:打果子。
在这大半日里,她几乎是剑不离身,身不离剑,让轻鸿剑承受了它不应该承受的鸡毛蒜皮,却又让秦言墨对它有了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沉重悲怆感。
离人用大绿叶子兜了十余个野桃回来,还带回来了一束矢车菊,红的紫的蓝的白的,煞是好看。
“花香可以舒缓人的情绪,让人保持好的心情,所以,夜,你千万不要嫌弃它。”离人在秦言墨附近的洞壁,用轻鸿剑凿了一个洞,把花束插了进去。她知道男人一般都不怎么喜欢这些花花草草,故才出声提醒。
秦言墨凝视着花朵,若有所思。
离人做完了这些,终于消停了下来,不再带着轻鸿剑往外跑。她到水潭边洗清了一把脸,水镜映着她姣好的容颜,发丝凌乱,带着三分疲倦。
她想了想,拔掉发簪,顿时一头青丝倾泻而下,划出迷人的弧度。她坐在一圆润礁石上,赤足探入水中,微倾着身子,对水镜绾青丝。但见她攘袖见素手,宽袖如云,宛如画中走出的女子,静若秋水,翩然出尘。
伫立洞口良久的秦言墨,不觉看入了神。
离人简单地挽了一个发髻,把发簪横插稳固,后背依然荡着一片青丝,闪闪发光,凌风飞动。她幽幽回眸,笑问:“好看吗?”
素净如莲的容颜,眉目清浅,唇角挂着温暖的笑意,眼底有着明亮的翠绿。好看吗?自然好看。“你过来。”秦言墨命令。
她似乎很难抗拒他的命令,听话地来到他跟前,抬眸瞅着他,与他面对而立,等他说话。但眼前的人只是深情地凝望着他,不说话。眼底的深邃,像是要把她吸进去似得,离人的心跳不自觉漏掉了一拍,慌忙低眉下去。
秦言墨温温一笑,抬手撩起她额前的碎发至耳根,变戏法似得,一朵白色的矢车菊突然出现在他手中,他斜插在她的发髻上。
离人抬头,伸手摸摸发髻的花朵,满面潮红,腼腆着小脸,再次问:“好看吗?”
秦言墨眸光灼灼,欣赏地凝视着,声音低哑:“好看。”
离人嫣然一笑,神采婉转,撩人心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