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及泉无恨
昨天肖琪已经和钟瑄商量好，为了节约家中的开销，不再为他聘请家庭教师。当晚便通知了两位老师。
其中一位老师同意了，另一位老师却坚持要过来上最后一节课。免费的，作为结束与钟家多年来合作的一种告别。
上午九点，钟家的人除了钟瑄，都已经出门。清淡也按照郑阿姨的习惯，出门买菜。
之前她去过菜场，是郑阿姨用自行车带着她去的，不到一个小时就能来回。可清淡不会骑车，走了二十几分钟才走到菜场，等到她货比三家、讨价还价地买完了菜，然后又哼哧哼哧、走一段歇一段地把菜提回家，已经累得半死，时间也过了十一点半。
没想到的是，等她满头大汗地进了家门，发现那讲课的老先生，居然还没有走。
这是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看起来有六七十岁。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长衫，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而客厅里的简易课堂上，气氛非常尴尬。
老先生恋恋不舍，怎么也不想走。最后一堂课，他恨不能口吐莲花，把毕生所学都一股脑地传授给学生。
可他唯一的学生钟瑄，天生一张死人脸，没有一丝表情地窝在单人沙发上，连眼睛都懒得往小黑板上挪。
老先生讪讪地道：“钟瑄，你还有没有什么想提问的？不管是语文历史政治，只要是文科方面的，你都可以问我！”
老先生性格内向，不擅长与人交流。空有一肚子学问，多年来却只有钟瑄这么一个学生。离开了钟家，就算是彻底退休。所以此刻的语气可以说是带着一种哀求。
然而钟瑄却不为所动地道：“没有想问的。”
老先生怔愣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转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结束这辈子最后一堂课。
这时忽然从一边传来一个清脆的童声，“老师，我也可以问问题吗？”
老先生惊喜地转身，正对上清淡那双求知若渴的大眼睛。
见眼前的小女娃年纪尚幼，老先生心中稍微有些失望。不过还是打起精神，和颜悦色地答道：“当然可以！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来！”
“老师，您可以给我讲讲隋朝最后一个皇帝吗？”
老先生又惊又喜，原以为这女娃最多是问一个她不认得的字，或者了不起问一个她不知道的成语，没想到开口竟是这样一个复杂的历史问题。
老先生摸摸胡子，满脸笑容、踌躇满志道：“这个问题问得好！那么你以为隋朝最后一个皇帝是哪个呢？”
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位旁听生只有十岁，而且连小学都没有上过？钟瑄抬起头来瞅了老先生一眼，暗自摇头。
这时，清淡却脆生生地答道：“是义宁帝杨侑。”
老先生和钟瑄俱是一惊，都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向清淡。
老先生击节称叹道：“好好好！你说得不错！正是这位隋恭帝杨侑。”
他干脆转过身，将脸彻底朝向清淡，抑扬顿挫地道：“杨侑是隋炀帝杨广的孙子，是元德太子杨昭的第三子。他生于公元605年，是杨广最喜爱的孙辈。两岁的时候，便被封为陈王。后来又被改封为代王，食邑万户。617年，太塬留守李渊攻入长安，立杨侑为帝，尊隋炀帝杨广为“太上皇”，改年号为‘义宁’。618年，隋炀帝杨广在江都兵变中被杀，李渊废黜杨侑，自立为帝，降封杨侑为酅国公。619年，杨侑病死，葬于庄陵，谥号恭皇帝。”
说到这里，他又摇头叹息道:“唉，这便是隋朝最后一个皇帝杨侑的一生。死的时候，不过还是个少年。传说杨侑自幼聪慧异于常人，貌美胜过白玉，若是生在那太平盛世，必是一代明君！可惜他生不逢时，生而富贵却长于危难，做一个傀儡皇帝必定非他所愿，他最后死于病还是死于杀，谁也不得而知……”
不是死于病也不是死于杀！杨侑当时根本就没有死！虽然不知道他最后到底活了多久，反正不是死在那一年！
清淡本来还想着这老先生满腹经纶、胸有成竹的样子，能讲点她不知道的事——原来也是历史书里背得出来的那一套。
她转头看了看一边闲闲地听着热闹的钟瑄，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为什么清凉每次都要在地河里睡着呢？她和他的十辈子，不管怎样跌宕起伏，又或者怎样庸碌平淡，他统统都不记得。徒留下她一人，一次又一次地独自纠结于那些芸芸往事。
是的，清淡忘不了。她怎么可能忘呢？那毕竟是她和清凉的第一世。
清凉便是那传说中短命的义宁帝。
有一点老先生没有说错，杨侑确实貌美。小小年纪，出门在外，必须戴上幂罗遮面，否则就会引起交通堵塞。
清淡是怎么知道的呢？特么那个时候，她就是他身边的一名最不起眼的小丫鬟啊！
因为在天河边丧心病狂地自称了老娘，清淡被一道闪电劈到凡间。与清凉的高贵出身不同，她睁开眼就成了逢人就跪的奴婢。
在内负责驱赶飞鸟鸣蝉，以免惊扰了公子读书；在外负责驱赶围观群众，以免冲撞了公子的神颜。
彼时清淡还是第一次在世为人，还在对一切都感兴趣、对什么都跃跃欲试的阶段。虽然生而卑微，却也自得其乐。
那时她还没有认出杨侑便是清凉。还把那句在天河边上说过的话当作耳旁风。
她不过是一个没有见识的小丫头，不过是一个刚刚转世为人的石头精。朝代更迭、历史兴衰，跟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这个国家姓杨还是姓李，还不如她中午的一碗酸梅汤来得要紧。
后来杨侑被推上帝位，清淡便跟着他进宫当了宫女。杨侑被废了，幽居于山中别院，清淡便也跟着他上山。
直到李渊派人过来的那天，她才明白清凉最后告诉她的话——“用命来回报恩情”是几个意思。
那天她顺便也明白了天道。妈的，所谓的天道，就是花样百出地逼人去死。
当时跟随杨侑上山的只剩下了十几人，众人听闻长安来的兵士已经到了山脚下，都心中惶惶。
于是杨侑身边的一个谋士建议道，不如让人扮作公子模样，留在此处拖延。而公子天生美貌，正可扮成女子从另一路逃下山去。
一时间众人都拍手称好。可是派谁假扮公子呢？
众人互相看了看，最后的眼光一致落在了清淡的身上。
此女生得好啊！
肌肤莹白、个子高挑，妙的是胸口平坦，全然不似女子。只要盖住那张平凡的脸，完全可以将杨侑模仿得惟妙惟肖。
杨侑一袭白衣胜雪，发丝飘渺。他站于一丛绿得滴水的芭蕉叶前，将那勾魂摄魄的桃花眼滴溜溜往清淡脸上一扫……就在那一瞬间，清淡忽然认出了清凉。
众目睽睽之下，清淡眼含热泪，缓缓下跪，用嘶哑的声音动情地道：“奴婢愿以性命换得公子一生平安！望公子此去珍重！”
说罢，伸手拿过一边竹箩里的剪刀，当场将一张脸划得鲜血淋漓、面目全非。
当天杨侑是哭晕了以后被众人抬走的。
而独自留在地下的清淡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天命不可违背，同时也看清了自己的卑微和渺小。
那些从她口中说出的话，那刺向她肌肤的一刀刀，全都是身不由己。
这具借来的躯体，当清凉看向她时，就已经完全不由她控制。
可是疼却是真的，心里的恐惧和绝望也是真的。
如果知道最后必须要被夺走，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得到。当时她是这样想的，那一刻她宁愿自己还是那颗天河边的傻石头。
然而天命终究是天命，总要比你想象的，要棋高一招。
没等清淡哀怨完毕，她便发现自己的身体忽然又恢复了，同时不远处传来大队兵马靠近的声音。
真是呵呵了！
恢复身体的控制又能怎样？此时杨侑，哦，不，清凉已经被人抬着逃下山去了。她一个毁了容的妙龄女子，面对一大群全副武装的敌方兵崽子，难道还有活路可走？
反正主角的衣服已经换好了，脸也划花了，做戏就做全套！一条道走到黑！
清凉不是说了吗？反正总共就是十世嘛！这辈子已经都这样了，抵一次是一次！
清淡咬咬牙，从竹舍里走出来，奔向北院后的山崖。
众目睽睽之下，身穿锦袍的少年满脸是血，回头望了一望天边的那枚落日，向着那山间的悠悠白云纵身跳下。
朝闻夕殒，及泉无恨。
从此义宁帝杨侑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清淡想，但愿他那一世，真的能对得起她的以命换命，也替她做到了一生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