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郑国漠河十方坞。
夏季日出都很早,第一缕阳光尚未将华丽雍容的府邸照透彻的时候,里里外外的小厮婢女已经开始了忙碌,挑水的、端菜的、洗碗的,叮叮当当碰撞在后院里,像是泉水滴落在岩石上清脆的紧。
穿着粗布红衣的姑娘显然是被这叮叮咚咚的动静吵醒了,揉着眼睛从下人房里走出来,就看见她养母秀娘一脸苦大仇深的在洗衣服。
“娘?”小姑娘偏偏头,还没来得及洗漱的脸上带着点睡意朦胧。
“叫唤什么?”秀娘颇为不耐烦的应了一声,“还不赶紧收拾收拾去,过来帮你娘干点活?赐你方姓还真当自己成了半个小姐了?”
小姑娘知道她娘正在气头上,也不顶嘴,把头发随手挽了挽蹭过去打水洗脸。
今日十方坞鸡飞狗跳的,还不是那十方坞唯一一个千金小姐今日及笄礼的事?小姑娘洗好脸,随手从屋里捡了个隔夜凉透的馒头塞在嘴里,过去帮她娘干活。
秀娘还在喋喋不休,“真不知道坞主要你们这帮野孩子来作甚,二小姐死就死了还弄什么祈福,到头来白白让我们当了父母的活儿,自己都顾不全还要照顾你们这些吃白饭的……”
红衣小姑娘挽起袖子,干巴巴的胳膊上还有几日前挨打的印子,她不恼也不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左右这话十天半个月都要被念叨一次,她早听习惯了。
“娘,皂角不够了,我给你拿。”小姑娘拍拍手,从小凳子上站起来,秀娘斜睨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旁的。
她知道等她回来肯定她娘又要念叨别的了。
“唉,每年都要闹得不安生,倒也是,谁家要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也得费着心尽着力,及笄可是个大日子……不过按照坞主的性子,也不能这么快就把这个女儿嫁出去。”
红衣小姑娘拖了一件衣服过来在手里搓着,“不都说大小姐男儿脾气,谁家少年郎敢娶她?”
她话音还没落,就被劈头盖脸甩了水,秀娘把大大小小的东西往盆里一扔,“你这小妮子说话忒没分寸,大小姐也是你能瞎说的?”
她也不是真心要恼,她这捡来的女儿也是个苦命人,小小年纪和自己亲生父母分离,一同被带进了十方坞教养,还给全改了姓方,说是教养,也是分派给了她们这些下人看顾,哪里能和大小姐一起上学读书、习武射箭的。
等四年后她及笄,怕是连口肉都吃不起。
秀娘叹了口气,“小心你的嘴吧……你不知道坞主疼女儿疼的多厉害,啧啧,昨天从南江府带回来的宝剑,那家伙,剑光都闪了几十里,多好的一把剑。”
小姑娘撇撇嘴,知道她娘又夸大其词,她们这些为奴为婢的,闲着没事就在一块乱嚼舌根,指甲大小的事情都能被说成鸡蛋那么大,还几十里……
不过,按照方平岚对方知姌的纵容宠溺,虽不至于那么过分,但也绝对是一把旷世好剑,据说是方平岚特意寻了千年玄铁,送到南江府、北林雅境等等各个名门大派挨个经手淬炼的。
找个机会看看。
“娘,你饿不饿?左右及笄礼还有很久,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哎——”秀娘还没来得及拉住她,小姑娘就跟个小兔子一样撒腿就跑,她摇摇头,“没个女孩子样,又出去上下野了吧。”
她对她这个养女倒是了如指掌,小姑娘趁着没人注意,溜到后厨拿了几块馒头藏在怀里,凭着记忆往方知姌的屋子里面去。
她印象中的大小姐方知姌,是个金贵但不娇气,骄傲但不跋扈的好女孩,虽说偶尔身上毛病多了点,什么作为姑娘家不能和小子时常厮混一处,不能这不能那……她时常同情,作为大小姐也是不能无忧无虑的。
她脚步声放的轻,依照十方坞的规矩,方平岚送的及笄礼是前一天就送到大小姐屋里的,等到正式宴会的时候方知姌会亲自带上来,有时候甚至要耍一段。
这个时候方知姌屋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在忙着这位千金大小姐,肯定顾不上那把好剑。
她就摸一下,啊不,就看一眼,只一眼,她就走。
意料之外的是所有人都在院子里忙,屋子里倒是没有人,只有方知姌一个人坐在镜前,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喃喃自语,小姑娘仔细的看了一圈屋里,没寻到那把好剑。
就这么无功而返?她有点失望。
“哎,你先别进去。”小姑娘耳朵尖,听见有人来了立刻寻了个角落躲起来,就看两个婢女打扮的姑娘在门前停住了脚步。
“坞主让我给大小姐送来点首饰,他说他作为男子不大懂得,但是知道对于姑娘家而言这些是不可缺少的,所以特意过来。”
“好姐姐,你可打住吧,眼下大小姐谁都不让进,你何苦寻这晦气?”
“大小姐身子不适?”
“那倒不是……今日及笄,大小姐总有些体己话要和夫人还有二小姐讲,你在外面等会儿吧。”
小姑娘听得有些迷糊,方才她看的分明,屋内只有方知姌一个人,且夫人和二小姐早就过世多年,神神叨叨的在屋里……真的是在交流?
“大小姐这么多年也是孤苦,坞主总想弥补,但是总归缺了些什么。看着大小姐天天心事往肚子里咽,实在憋不住了只能和夫人还有二小姐的牌位讲,不敢给坞主添麻烦,我们看着也是心疼。”
那两个婢女相携着远去,倒是让偷听的小姑娘来了兴致,她总看大小姐一副坚韧又骄傲的模样,时时刻刻四平八稳,倒真想知道她会与已故的夫人和二小姐说些什么。
她趴在窗户底下,略略往上一冒头,正好和阳光照进屋内的光线对了个正好,她赶紧蹲下,眼前还有些模糊不清,心里明白了,“原来是大小姐抱着那好剑,怪不得没看到。”
方知姌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在她印象里她就没这么轻柔的说过话,“娘,妹妹,我及笄了。”方知姌紧了紧怀里的长剑,“这是爹给我的,我,我会好好接着,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娘、妹妹,如果你们都在的话,该多好……”泪珠一滴一滴砸下来,蜿蜒成一道细细的痕迹,划在剑身上,“知姌是替我们三个人活着的,我晓得。”
“爹让我取个名字,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爹一跟我说起名字时,我念起的两个字最好。”
“念晚。思念永隽、为时不晚。”她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珠,“当然,我印象中,娘一直温婉和顺,妹妹闺名也取知婉,所以我觉得,这个名字甚好。”
“好啦,女儿要准备及笄礼了,娘、妹妹,知姌以后就是大人了,会照顾好爹、十方坞的,你们别担心。”
方知姌说完就从凳子上起身,刚刚打开房门就被脚下突然出现的一团不明物体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那一嗓子憋在喉咙口,定了定神才发现那是个人,还是个小姑娘。
她十分难过,怎么到关键时刻想跑却发现脚麻了……
方知姌见她有些眼熟,趁着没人注意连忙把她拽到屋里,关门,一气呵成,小姑娘整个人是被拖着进来的,以至于脚下还麻得很,进屋后一下子跌在地上,难受了好久。
她心心念念要看一眼的好剑此时此刻正任她打量,修长的剑身就抵在她喉咙口,想不看都难。
她艰难的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拨了拨剑尖,“那个……大小姐有话好说。”
“你是何人?”方知姌冷起来的气质是很怕人的。
她急急忙忙挑明身份,“我我我……我是山脚下的孩子,被选上来作为给二小姐祈福的那批人里的其中一个,大小姐你见过我的,我叫方烟若。”
她这么一说倒是让方知姌戒备心松懈了几分,语气也没那么狠厉,“这个时候你们不应该跟着养母们在忙碌么?鬼鬼祟祟来我这里作甚?”
方烟若手一摊,“听说大小姐得了一把好剑,心痒难耐过来看看,真的就看看,连碰都不想碰,更不会是偷……”
她越说方知姌的眼神愈发暗淡,本来她其实没往那里想,方烟若也明白过来,伸手拨了拨剑尖,“好啦,你看,我碰都碰了,今天算是赚了,也没什么别的心思了。”
方知姌剑尖指向她怀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
方烟若急忙把馒头翻出来给她看,“大小姐明鉴,大清早上起来干活,饭都没吃自然没力气,屋里有几个凉馒头我吃了,可最近娘身上不舒服,哪里能吃凉的,就给她拿几个热馒头。”
“你倒是有孝心。”方知姌收剑归鞘,“脚还麻么?”
方烟若揉了揉,“不麻了不麻了,多谢大小姐关怀。”
“方才我在屋里说的,你听了多少?”方知姌别过头去,碎下来的一些发丝遮挡住了她的神情,但能见她面颊绯红,有些窘迫。
她从小看管冷言冷语,揣测人的言语神情,自是明白了什么,双手一捂耳朵,“哎呀,我刚刚被那剑的凛冽光芒震慑,真的是除此以外什么都顾不得,大小姐你在屋里说了话?说了什么呀?”
方知姌被她逗笑了,“算你机灵,看看你那模样,也不怕身体受凉?女孩子身体凉不得。”
地上的小姑娘面容还没张开,尚未脱了稚气,加上之前脚麻,伸长了腿坐在地上也不觉得冷,她歪歪头,“我从小没人管没人理的,哪有大小姐悉心教养,凉不凉的,身体不生病也就是了。”
方知姌拽着她起来,“你叫方烟若?可是尘烟的烟,若即若离的若?”
这些从山下带上来的,虽不跟她一处学习,但基本识字什么的还是要教的,方烟若想了会儿,却摇了摇头,“非也非也,烟是这个烟,却非这个若。”
“我也不知道怎么组词,惹人生厌的惹你晓得吧?我其实叫这个音,这个字不是一字多音嘛?”
方知姌先是皱了皱眉头,因着这个发音联想的字不大好,但又明白过来,怕是从梵语转化而来,默默念了句罪过,“原是如此,甚好。”
“我也觉得甚好,”小姑娘倒是没客气,大大方方应了这句,“尤其是……有人叫我阿若的时候,总觉得比叫其他的好听得多。”
是谁?
这句话她没问出口,就被险些要耽搁的时辰弄得猝然转醒,急急忙忙推门走了出去。
那时候的她并不晓得,这个方烟若的名字,会如鬼魅一般,缠绕着她年年岁岁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