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淮初最近心情不好,特别的不好,以至于石音见到他都得绕道走,一身白衣散发出来的已经不仅仅是清冷气质了,而是能冻死人的寒冷,要是被看上一眼估计就被冻住了。
石音不解,云楚璧这么说是有点趁火打劫的意思,但里外里自家不亏啊,他干嘛还要吊丧个脸呢?
萧淮初对于到底要不要帮云楚璧还有自己的面子问题当然没有那么上心,罗书漠也说,自己这笔买卖不亏,甚至还赚翻了,只不过对于石音要留在平阅派帮忙处理蛊毒的事情这件事,他简直要炸了。
不让人省心的败家孩子,萧淮初当时让罗书漠带着她一起去剑栖山庄避一避,自己和云楚璧再加上几个平阅派的弟子就够了,没想到石音觉得平阅派给予她二次生命,在此等危难关头当然不能弃师门于不顾。
其实她师兄挺想让她弃的,真的。
云楚璧还在一旁不咸不淡的帮腔,“难得石音姑娘如此有心,如果这里没有姑娘在的话其实也会麻烦一些,倒不如留下,我们多关照她些就是了。”
萧淮初真的要气疯了。
他没办法一个劲儿的让石音走,云楚璧心思沉,他要是总把石音往他外面推云楚璧肯定能发觉,到时候反而一发不可收拾,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现在他心里简直要酸涩的掐出水来。
罗书漠看他染了墨汁的指尖,恍然大悟,“云庄主莫非是请了夏侯姑娘,所以才说有个姑娘在这里会更加方便?”
云楚璧颔首,“正是。”
夏侯姑娘单名凝字,原来在剑栖山庄倒塌之前,夏侯氏一族一向以云氏马首是瞻,后来剑栖山庄出了事情,夏侯氏单独一脉靠着上佳医术照样在武林中立足甚稳,云楚璧此次请夏侯凝来,倒让事情好办许多。
只不过……当年剑栖山庄出事,夏侯凝父亲好像急急忙忙撇干净关系来着,夏侯凝和云楚璧本来是青梅竹马的关系就硬生生被拦腰斩断。
小小的孩童当然不懂得什么叫做趋炎附势,什么叫做墙倒众人推,他们唯一能记住的就是手里的纸风车被那些闯进来的大人扔到地上再狠狠碾两脚,女孩子的哭泣在即将到来的喧闹中不值一提。
而那时候只有十岁的云楚璧,只记得自己呆愣愣看着从小玩到大的姐姐被他一向称呼为叔叔伯伯的人拽走,连哭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就被自己的母亲捂在了怀里,紧的他不能呼吸。
十岁的孩子第一次明白窒息是什么感觉,无论是口鼻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很奇怪的事情,云楚璧表面依旧没有什么大的反应,仿佛就是随便找了一个帮手而已,对于过往岁月里斑驳的事迹缄口不言,表面上坦坦荡荡。
“眼下夏侯凝姑娘应该是杏林医庄的一把手,此次能劳烦她过来,也是多亏了云庄主。”萧淮初的眸子依旧是冰冷的,他好说歹说把那个冰冷的少年送到剑栖山庄,自己倒是顶上了相似的模样。
云楚璧随手捏了一把叶子,握在手里细细密密的锯齿嵌入皮肤,轻微的刺痛从敏感的地方传上来,萧淮初的话中话他不是听不明白,也不是不能察觉到他言语里的闷气。
身在江湖中,尤其是他们这些担着担子的人,又有多少能真的为自己开心呢?
萧淮初从小到大一直在被这些门派、前程之类的思想框定的太死了,若不是剑栖山庄的毁灭砸碎了云楚璧身上的束缚,他现在活着也不过就是萧淮初的模样,万事以自己门派前程为先,这才不辜负先辈们的殷切期望。
少年生而有反骨,有的顺从,有的挣扎,他和萧淮初正是两面。
所以他懂得,所以他对他的愤怒并不感到如何,反而理解,“不必客气,都是为了晋国这片土地的安定,为了不惊扰到朝廷相关官员,咱们武林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解决,若是惊扰到五国政权问题,那就不是我们担待得起的。”
四两拨千斤挡了回去,云楚璧说的话音很轻,一如他一直以来给人的感受,淡如水却不能置之不理,清如酒却令人不由自主去靠近。
“如此,这一趟倒是看得起阿凝了。”清越的女声从高台下响起来,一身碧青色衣衫的姑娘提着裙摆慢慢走上来,带过的风起了一阵恬淡的药香味,但是比寻常那些药房中的味道要好闻许多。
女子眉眼恬淡,不属于惊艳的类型,但却一眼就移不开了。
夏侯凝冲萧淮初和云楚璧各施一礼,“此次百蛊宗之事,阿凝略有耳闻,不想牵连甚广,平阅派这么大的动作,怕是不日方盟主就要亲自过来看一趟了。”
“方盟主贵人事多,哪里能事事顾及,此等事情平阅派和剑栖山庄联手,再请夏侯姑娘前来相助,便也是差不离了,若是方盟主问起,还希望姑娘莫要让方盟主平添担心。”萧淮初微微颔首,言语不容拒绝。
夏侯凝向身后一摆手,动作连贯自如,身上的轻纱随着手臂微微晃动,她本家不是习武之人,穿的更为繁复一些,倒像是哪家大家闺秀一般,接过药箱的手也是保养完好,嫩白修长,“江湖风言风语,都说无尘公子与方盟主不大和睦,看来,风言风语也不算是妄谈。”
石音听出他们话中机锋,眼下罗书漠不在,萧淮初一个人又是有求于人的一方,难免显得势弱一些,“夏侯姑娘这话不敢乱说,师兄他只是担心方盟主牵挂分心,眼下百蛊宗覆灭之事疑点颇多,方盟主估计分身乏术,自然不敢让她担忧。”
夏侯凝上下打量了她一遭,倒不是用那种敌意的目光,更非挑衅,目光柔柔往她身上一扫,就好像是看到一株上好的灵芝一样,酝酿出一种惊喜的眼神,“原是如此,倒是我会错意了,萧掌门勿怪。”
石音被她看的直发麻,她眼睛里的光芒太亮了,让人不敢直视,也不管会不会被冻死,往她师兄那里小小的挪了挪,“这位姑娘就是平阅派特意派来与我搭手的么?多谢萧掌门思虑周全,行事也可以更方便一些。”
萧淮初把袖子一抖,借着掩饰石音赶紧又往他身后挪了挪,他背过手去,微微欠身道,“夏侯姑娘千里迢迢赶来,平阅派自然要为姑娘准备好一切其他事,姑娘费心了。”
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看出了什么,萧淮初对夏侯凝现在也有点不大放心,虽说夏侯凝从小就和云楚璧分开,可毕竟他们家依附在剑栖山庄这么多年,藕断丝连,不敢不防。
夏侯凝的步子很稳,步履窸窣间带出一阵清淡的药香,石音走在她身边,眼光有意无意的落在她身上,每每都能和夏侯凝对视上,她略有些慌乱的错开目光,后者温婉一笑,也不多言。
她的笑容带着点示好的意味,唇角旋出两个小小的梨涡,素雅的就像是平阅派刚刚开过一轮的梨花,漫山遍野的雪白色,倒像是寒冬腊月的银装素裹,虽好看平和,但到底落了一层霜意。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恐怕要劳烦石音姑娘帮我配方采药之类的,你也莫要担心,若是真的形势凶险,让楚璧去便是了。”她利落的摘下药箱,从里面翻出来一大堆东西在一张空桌上分门别类摆好。
石音小心试探道,“你……和云庄主很熟?”
夏侯凝带笑剜她一眼,“这样明显的套话石音姑娘也敢问出口?”她一甩散落到胸前的墨发,好整以暇道,“那不如石音姑娘先给我讲讲,你那体内醇厚的内力是怎么回事?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不算亏吧?”
不愧是有名的名医神手,习武之人的内力如何她早就摸的七七八八,对于年纪轻轻的姑娘体内居然有干净纯粹的浓重内力,她不奇怪才是最大的奇事,她刚才拉住她的一瞬间就搭上了她的脉搏。
石音深呼吸一口气,“我死过一次。”对于这件事情,她现在也没有那么大的波动了,语气就和我刚吃过饭一样没什么差别,“夏侯姑娘应该知道的,救命用的往岁镯,本来就是夏侯氏一族上古流传下来的宝贝。”
夏侯凝单手托腮,眼神愈发明亮,“真是个实诚姑娘,原来萧淮初从我这儿要往岁镯就是要救你啊。”她指尖在桌面敲了敲,称了句好,“我喜欢你这种实诚人,现在在江湖上有多少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这种真是少见,是因为死过一次么?”
她的语调轻快,仿佛窗外飞过的几只蜻蜓,沾水留涟漪,去后无所寻,滴滴答答敲在石音的耳膜里面,摸不准是夸赞还是感慨,或许两者都有,她静静垂手待在一旁,听她的下一个回答。
“我和楚璧么……旧相识了,小时候一起在剑栖山庄长大的,后来嘛,”她苦笑了一下,然后忽然郑重起来,眼睛望着她,用一种近乎责问却又不狠厉的语气说,你见过那么大的山庄被一把火烧起来的样子么?
石音有些瑟缩的摇了摇头,她指尖依旧在敲打着,三言两语就勾画出十多年前仿若人间炼狱一样的情境,断壁残垣,烧杀抢掠,年少的小女孩被父母抱在怀里,手指还想去抓掉在地上被碾的不成样子的纸风车。
七彩的,很好看。
而云楚璧的表情,在渺远的岁月里却已经模糊不清,看不真切了。但她还能很清楚的记得那风车被夺走时的心情,对面孩童的表情或是神色,已经完全被笼上一层纱,无所追寻。
“十多年没有联系,三年前方盟主匡扶剑栖山庄东山再起,我父亲已经过世,夏侯氏一脉担在我身上,楚璧来找我,希望夏侯氏继续扶持剑栖山庄。”她笑笑,“我答应了。”
或许是对年少时抛弃云氏的悔恨,抑或是对年少时光不可追的懊悔,夏侯凝几乎连犹豫都没有,对着风尘仆仆带着厚重面具的少时旧友,他说一句,她就立刻回到剑栖山庄,回到他身边。
但她不傻,她已经能感觉到两个人早就不似儿时那般如同姐弟交情,云楚璧现在更像是给自己又加了一层屏障,令人捉摸不透,这种感觉是很不好的,让她就算想道歉都无从开口。
说什么呢?对不起,当初不该扔下你们不管不顾。抱歉,当时夏侯氏一族选择立刻舍弃,没能顾得上你们。就算说了,云楚璧肯定也是那样的笑容,滴水不漏,语气平淡说,没关系。
她要的并不是这个。
但是如果让他怪罪,又有什么用?夏侯凝把心里翻涌的情绪咽下去,明明通识药理的姑娘却好像吞了苦参,苦的她眼泪都快要掉下来,石音的袖子落在眼前才让她堪堪憋了回去。
“夏侯姑娘也是个实诚人呢。”石音笑笑,自然而然递上一张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