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的房间重回寂寞。她坐在窗边,拿着那本上午由柳岸带来的新书。大窗上了锁,金色的锁比她的手掌还大许多。塔内的嘈杂时断时续。而塔外的天空有飞羽形状的光。
“也许是魔法阵在闪烁吧。”琉璃这样想。她劝自己,能够安静地看这片金色也好。中午,她吃了侍女们奉上的饭菜,有浓郁的鱼汤、清爽的笋片,还有甜糕和肉糜,喝光了白色半透明的卡兰花汁饮料。按照书上的说法,人世间颇多饥馑、战乱,也许自己是已经足够幸福了。
夕阳西下的时候,敲门声再一次响起了,穆熙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请求晋见。琉璃向着门口走了几步,终于还是退了回来,端坐在床沿。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摆,庄严地下了命令:“进来。”
门推开了,穆熙的脸色不太好看。他站在门口,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进来,并且,转身将门关上。
这个动作让琉璃一愣,在她的记忆中,这是从未发生过的场景。因为自己的犯人身份,第一为了避免“刺杀”,第二为了避免“密谋”,凡是有侍女、侍卫进入这个房间,必须保持房门的打开,以便外面的人能够监视。想到这里,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什么,琉璃的心快速地跳了起来。而穆熙的军人式的步伐与她心跳的节奏一致,慢慢靠近。
他的眼睛里有种难过的颜色。他略微低头,叫了一声:“公主殿下”。
“有什么事吗?”
“古镜公主殿下的情况不太好。属下认为,您应该去见她一面。”
琉璃的心一沉,无助地望着穆熙。在帝女塔的十几年中,她与姨母没有太多接触,但姨母已经是她唯一的亲人。如果姨母死了,而且是被人害死的,那琉璃该怎么办?
但她必须保持沉稳威严,只能轻轻地问一句:“男爵,这符合规定吗?”
“并不符合”,穆熙坚定地看着琉璃,“所以,以后如果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你需要说是被属下带走的。一切责任都在属下这里。明白吗?”
琉璃看着他,点了了点头。穆熙欠身,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公主,请。”
琉璃迟疑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停在半空。她已经,十几年没有触摸过人类了。更换衣服,或者沐浴的时候,与侍奉自己的侍女们或有碰触,然而,与这次都不相同。穆熙的手向上一抬,紧紧握住了琉璃的手。
琉璃随着穆熙手臂的力量,轻轻从床上起身。他的手好暖,但也仅仅那么一瞬,像刚才天空的羽毛状光芒一样——穆熙放开了她的手,示意她应该挽上他的胳膊。
琉璃这次毫不犹豫,将手放在了他白色军装的臂弯。一边走,穆熙一边低头凑向她的耳朵:“一会儿,我的两个可以信任的心腹——海星太和米尔拉将跟在我们后面。现在,帝女塔内的情况很复杂。殿下一定紧紧靠着属下,我们三个能保证公主的绝对安全。”
他这样说完,琉璃心里更加安静了。她紧张的身体松下来,微微叹了一口气。而身体则靠他更近。
公主的袍边荡漾在军官的左侧身体,而公主的这一靠近,宽大袍子里公主的身体也挨了过来,穆熙感受到了那片柔软冰凉,心里一紧。
大门打开了。琉璃目不斜视,却能看到短促的走廊里都是军人,所有房间的房门都开着,里面也布满了军人,大家看到琉璃,纷纷低头行礼,而她挽着穆熙继续行走,两个白衣军人果然迅速过来,紧紧跟在身后。
四人穿过走廊,稍微一拐,走出南塔,进入悬空走廊。穿过依次行礼的密密麻麻的军人,打开了悬空走廊正中间的魔法屏障,进入北塔。琉璃产生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为什么所有的军人,都没有穆熙好看呢?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到达了古镜公主的大房间,琉璃心虚,将自己的手从穆熙的臂弯抽了出来。一个穿御医官服的人,似乎见过几面,愁眉苦脸地在门口迎接她。
“怎么样了?”穆熙问。
御医只是摇了摇头。退到了一边。
“是我带琉璃公主过来的。我认为琉璃公主有责任维护皇室的尊严、秩序与道德,与姨母进行告别是必要的。”穆熙缓慢地强调着自己的意愿。
御医皱着眉头,微微点头。“是的,您的看法是正确的,穆熙男爵。”
在这个过程中,琉璃一直望着姨母的房间。虽然没有天黑,里面已经点灯了,只有两名侍女站在床边。现在这个地点,就是十几年来,每隔十天,琉璃向姨母请安的地方。如果姨母没有中毒,今天早上,琉璃就该戴着牡丹全开池水闹的头饰,跪在这里说:“慈爱的姨母,阿嘉伦帝国古镜公主殿下夏安。”
然后,姨母会回答:“孝顺的外甥女,阿嘉伦帝国琉璃公主殿下安好。”并且命令她起来。然后问她读了什么书,吃了什么好的,可做过什么有意思的梦。聊几句后,就打发她回南塔了。
现在,姨母却生命垂危,躺在床上。所以以后,北塔的这个房间,就要空了吗?
这个房间和琉璃的房间,一样大,一样高。大概的布置和装饰也是一样。只不过,据说因为古镜公主有脚伤,她这里的地板不全是莹绿色的玉石,而是从大窗一直到门前不远处,都铺着华丽的地毯。地毯上绣的是百鸟图,琉璃曾经最喜欢一只杏仁色的小鸟,不华丽,不强大,小小的一只,躲在一个没人注意的地方。可是,每次问安的时候,朝阳或者夕阳——也有一些时候,因为古镜公主心情不好,问安就推到了晚上——的光,都会正好照到那只小鸟。
可是今天,在夕阳的抚摸下,小鸟的颜色似乎有什么不对。
但是,哪里不对呢?
正在乱想的琉璃,忽然发现自己的右手重新被穆熙牵起,他以一种极恭敬的姿势,温柔却不可抗拒地引导琉璃进入了房间。
琉璃没想到穆熙的这个举动。因为十几年来,她是不被允许进入到姨母房间的,以免二人“合谋”不轨。问安也总有无数人在身边监督。她转脸看一下穆熙,他的侧脸坚毅而优美,目光深沉哀痛。
琉璃跟随他,踏上地毯,经过杏仁色的小鸟,来到姨母床前。
“啊!”
琉璃发出压抑的尖叫声跪倒在姨母面前,拉住了姨母的手。
古镜公主在大口呼吸,她脸色苍白,眼眶和嘴唇边却隐隐沁出淡紫色的血珠,眼神三乱无光,看得出非常痛苦。
“姨母,我是琉璃!姨母殿下!”
随着琉璃的喊叫,古镜公主的灵魂似乎回到了体内。她握紧琉璃的手,将她拉向自己。琉璃将脸贴向姨母。古镜公主用尽力气,抱住了琉璃。琉璃开始哭泣,姨母骨瘦如柴,身上散发着高雅的香气,这种香气让琉璃觉得亲切又又遥远。
母亲,母亲应该也是这个味道。
帝国境内有两种卡兰花,一种生在树上,每年春夏秋冬各开花一季,一种叫做王者卡兰花,却生在奇异的藤蔓上,红色黄色的花,硕大无朋。女帝家族的公主成年的时候,有一种仪式,可能与王者卡兰花有关,自此后,那位经过仪式的公主身上,就会带上这个香气。
琉璃哭得更加厉害,因为她只记得想念母亲的感觉,却对母亲没有任何印象。
姨母放开琉璃,给她擦拭着眼泪。她抬头看看穆熙,穆熙知趣地退到安全的距离。
“尼亚甲布阿拉,赫嗦赫西布阿拉。”姨母说着,大口喘着气。
“您说什么?”琉璃问。
“重复一遍,”姨母有些着急,“将我刚才说的,重复一遍。”
“尼亚甲布阿拉,赫嗦赫西布阿拉。”琉璃懵懂地看着自己唯一的亲人。
古镜公主笑了,她放开了琉璃,双手也无力地垂在了床面。“琉璃,这是你母亲偷偷告诉过我的密咒。如果你能知道她的尸体在哪里,也许用得上。”琉璃听着这些话,又开始哭了起来。
古镜公主的脸色愈发苍白,鼻孔也溢出了血水。她望着虚空的上方,却仍然在叮嘱琉璃:“你的母亲,霜琴公主,曾是你的皇祖母朝阳女帝立的皇太女。如果不是那次劫难,她现在才是阿嘉伦帝国的女帝。你就是当今的皇太女。你应该接受的是帝王的教育。我没有时间了,我只能告诉你最重要的两句话:第一,权谋,权力大于谋略。第二,所谓帝王,是利用别人的力量为他办事的。为了活下去,你从今天开始,学习寻找可以服务于你的人。”
琉璃哭着小声重复:“第一,权谋,权力大于谋略。第二,所谓帝王,是利用别人的力量为他办事的。为了活下去,我从今天开始,学习寻找可以服务于我的人。”
古镜公主再也没有发出声音。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