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暮色四起。小东殿内燃起了高烛,枝形烛台错落有致,上头的婴儿手臂一般蜡烛熊熊燃起。
昌王赵顥起身拱手,恭谨地对赵煦行了礼,道:“官家,天色已晚,龙体要紧。不如先散了,将这两名嫌犯押入天牢,择日再审。”
章惇捏了捏颚下薄须,看了一眼赵顥,再将目光落在柳叶身上。那目光黑沉不见底,极难教人看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赵煦抬眸看了一眼柳叶,她的面色已经显得惨白,这单薄的身子只怕是一直在硬撑着罢,“好。来人啊,将此二人押入天牢,择日再审。”
柳叶急切道:“圣上,审讯之事莫过于一鼓作气,何况微臣还有证人尚未入堂,还请圣上允许微臣继续审完。”
赵煦自案后站起身来,“木青,将人押下去。皇叔,章卿,你们先跪安吧。”
赵顥与章惇先后告退离殿。唯有柳叶立在殿中,懊恼地咬了咬下唇。
赵煦绕出桌案,“柳卿,你的身上余毒未清,经不得这般劳累,赶紧回去歇一歇,人犯已经拿下,还怕他们跑了不成?”伸手便要来抓她的手腕,就在指尖快要触到绯色衣袍之时,顿了一下,手肘一动,拐了个方向,在她肩头拍了拍,“今日,朕也乏了。”
初二的夜,月隐而不见,却留了漫天的星。
皇城高高的城墙将漫天星空划出一方方小天地。
宫道上的风从方形的天地中贯穿而过,拂过人脸的时候犹如那有棱有角的天地一般,毫不温柔。柳叶走了一段,扶着宫墙歇了口气,摸出怀里的瓷瓶,倒出一颗丸药来吞下。
方才方也再不肯开口,穗儿也只顾着哀求和痛哭,问得急了便一概推到已经死透了的秦骁头上,饶是单祁出来作证,顺藤摸瓜也只能到秦骁这一步。
兴许容后再审也是对的。
方才走出小东殿之时,昌王那意味深长的一瞥,柳叶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他自认为攥着她的把柄便可要挟了她,全然不料她竟然将生死弃之不顾也要逼问穗儿。若是得了时机去御前告发她的身份已然是可以预见的事情,无非此刻不是合适的时机。
小东殿内,方也数度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如今的赵顥明白只有默然才是最好的护身符。最好是能够默然到赵煦忘记他的存在,虽然这并不可能。
昌王颢的敌意素来清晰,而章惇那临走之时眼中的意味深长倒是令人费解。
又走了一段,突闻身后有人呼唤。柳叶停下脚步回首去看,只见郝随领着一台步撵匆匆而来。
“少卿大人留步。”郝随微胖的身子如同一只灵活的球,从宫道那一头滚了过来。
“郝公公,这是?”
郝随抱着拂栉拱了拱手,命人将步撵放下,“官家知道少卿向来体弱,今日开宝寺闹了一场,小东殿又耽搁了许久,少卿大人定是乏了。这儿到宫门尚有一段路,官家便命奴才用步撵送送少卿大人。”
柳叶拿眼瞧了那步撵,算不上华贵的仪仗,只是这宫里除了皇帝便只有后妃才能用上步撵,何况那也是后宫里头。前头哪有人瞧见过大臣进出宫门还用步撵相送的?“请郝公公转告圣上,圣上的体恤之情微臣领了。只是这步撵着实不合规矩,恕微臣不能受用。”
郝随:“柳少卿大人,您就别为难奴才了,这规矩是什么?在我这儿规矩就是官家说的话。您要是不坐步撵才是没守了规矩。”抬头看了看漫天星辰,“少卿大人再不走宫门就要下钥了,外臣留在宫内方是真的不合规矩了。快上步撵,走啦。”
柳叶拗不过,只能遂了郝随的意。
步撵一路稳稳当当到了宫门,离下钥不过片刻时间。卓元已经候在门外。
上得马车,车厢内放了手炉毯子,小几上已经点起蜡烛。
车轱辘一路辘辘跟着马蹄嘚嘚相和,柳叶顿觉安心,靠在软枕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待醒来时,马车已经停了,桌上的蜡烛只剩下小半截,四周寂寂无声,偶有风过,竟是沙沙之声,好似风刮树叶。
柳叶挑开车帘,看见漫天星光清冽地撒下淡淡光芒下,隐约间是一片林子,马车就在林子边缘静静立着,拉车的马偶尔打个响鼻,跺一跺蹄子。
一声清亮的笛音响起,悠扬绵长,在这清幽的寒夜里更显苍凉。
“子初?!”柳叶扶着车厢慢慢探出身子,试图跳下马车。怎奈坐得久了,脚下竟有些不听使唤。
笛声骤歇,身影一动,一只温润的手伸了过来,“夜风寒凉,你还是呆在车里较好。”
柳叶伸手握住他的手,“坐得久了,乏。下来走走。”
夜半清幽,他不把车赶回柳府,却选了这么一出清静的地方,自然是有话要讲。
卓元收起笛子,双手一伸。柳叶只觉身子一轻,便已经被他拦腰抱下车辕。
她双脚着地,他的手却握着她的手臂并没有松开。
“为了他,你真的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吗?”声音暗沉地厉害。
柳叶没动,两人之间只隔着半尺的距离,他略微低头,气息便从她脸上刮过。他说:“哪怕死都可以吗?”
柳叶微微抬眸,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眸子里除了气愤更多的是心疼。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卓元:“你要抓刺客,破通敌案,为柳树申冤,我都支持你。因为不把杀害柳树的凶手找到你会不安心,我也会。但是你明知道赵顥已经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的情况之下还要在御前戳穿他,岂不是逼他与你来个鱼死网破?你到底想干什么?”
柳叶深感那双手猛地一用力,双臂生生箍出一阵疼来。
“为了他的皇位固若金汤你可以弃自己于不顾?!”卓元面露从来不曾有过的苦痛之色,“难道你生而为人,就是为了他而活的?十年前已经替他死过一回,如今还要再死一回?”
她知道卓元会愤怒,会怪她不顾自身安危,却不曾想到他会失态如斯。“你弄疼我了。”
“什么?”
“你真的弄疼我了。”
卓元方才醒悟,松了双手,垂下眼眸,“抱歉,我……失态了。”
柳叶垂眸调息,慢慢抬眼,在昏暗的夜色里对上他的双眸,认真道:“谢谢,其实,你的心意我并不是感觉不到……只是……”眨了眨眼,将涌上来的泪水逼了回去,继续道,“对于此时的我而言,有什么资格去承诺什么?”垂下了眸子,别开脸去,“冷月是个好姑娘……”鼻梁一阵酸涩,下边的话全被堵在了咽喉。
卓元苦笑了一声,“是,你感知我对你的情意,却不能接受,因为你的心里只有那个人。我明白。”
吞下酸涩,柳叶看着沉沉的夜色,缓缓道:“我之所以这般做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再拖不起了。”
三日前开始,夜半惊悸,从睡梦中被心绞痛疼醒过来,出一身又一身的冷汗,每一次都能令她觉得与死亡更近了一步。
先前冷月配置的丸药服用一次尚能保全三日,如今却是一日三次尚觉得体力不支。醒来时她问冷月她还有多久时日,当时冷月回“若是将养得好,兴许还有半年”,而她没有说出的后半句便是“若是将养不好,也许只有半个月。”
所以,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原本我不愿说这些话,白白惹得大家伤心难过。”夜风里站了一时,柳叶只觉得寒意从脚心的涌泉穴一路往上,不多时整个人便冰凉透了,“扶我回车里吧。”
卓元望着她,神色已经平静了下来。她报以微微一笑,笑得极轻,在晦涩的夜色里不知能不能看得清楚。
卓元将她扶上车,单手一撑,坐在了车辕之上,“明日继续审讯,你……”你还是这般不管不顾吗?
手炉已经变得温凉,却也比她的手暖和些,将毯子严严实实盖好,又将温凉的手炉捧在手中,“昌王有不臣之心,勾结北辽更是罪加一等,我必要揭露他的,。”顿了一下,“你说我是为了他,也算吧,他是君,我是臣,为臣子者必定要鞠躬尽瘁,何况一旦叛乱四起,必定是殃及百姓,我虽为一名弱女子,却不也能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不是?”
卓元默然片刻,叹了一息道:“罢了,谁让我遇见了你,你要做的事情便去做,若是身份败露打入了天牢,大不了我就劫了天牢,将你掳出去就是了。”一抖缰绳,马儿甩来蹄子嘚嘚跑了起来。
柳叶靠在车厢里头,鼻眼间净是酸涩。
车轮辘辘,不多时便回了柳府。时辰已经不早,柳叶喝了碗清粥,简单洗漱了一番便上床歇了。自从昏迷之后,異修便被卓元迁到了隔壁的屋子,不再歇在她的外间。
熄了灯火,柳叶睁着眼睛,盯着帐顶瞧着,帐是一床绣了碧竹的床帐,透着雅致,只是在这漆黑一片里头却是什么也看不清。
想起卓元的话,再想起小东殿内审讯的情形,柳叶无奈地叹了口气。阖上眼睛调匀了气息准备入睡。一刻钟后,她呼吸匀长,显然入了睡。
早春的夜是寂静的,远远闻得几声犬吠,更加平添了一分静谧。
忽地,有身影掠过,一个,两个,三个……如轻盈的猫一般落在屋顶,猫着腰迅捷而动。瓦片在他们脚下偶尔发出几声几乎可以忽略的细碎之声。
不多时,几个影子一个倒挂金钩,那极其轻微的声响便转到了窗台,窗纸无声被捅出一个孔洞,继而有一股细细的白烟从孔洞中缓缓穿过。
白烟丝丝绕绕进得房中,扩散开去,不见踪迹。
过了半刻钟,门闩咔一声轻响,门被推开,有人进来,门外漏进来几缕暗淡的天光,在来人手中一闪,竟发出寒光,可见来人手中提着一把刀。
来人在门口听了动静,进得门来直奔床榻,掀开帐帘,毫不犹豫地手起刀落砍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