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姐已经许久不曾见柳叶,安顿好二苇子之后就过来陪着她坐着。
“一次次的总是见你为他人操心,什么时候才怜惜一下自己?”梅姐执起她的手,“看看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柳叶眼眶一热,“谢谢梅姐,有你,真好。”
梅姐叹了口气:“自从清菡进了宫,我这心里就没踏实过。如今又闹出二苇子这么一桩……有朝一日,真有人较起真来,拿这事做文章,只怕锦乐坊上下几十个人都难逃一死。所以……”拍了拍柳叶的手背,“我打算把锦乐坊关了,离开汴京。”
柳叶先是一惊,而后转念一想,也是这么一个理儿,“何时走?我来送送姐姐。”
梅姐笑了笑:“不必送。姐姐我最见不得哭哭啼啼的,跟你家老祖宗似地。”
“我家老祖宗?”
梅姐:“你不是问过我为何要帮你?如今我就要走了,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便给你解了这最后一个疑惑罢。”指了指她腰间那只旧荷包,“这只荷包算来是我□□母所做,历经几十年还能有这般模样,看来你们柳家倒也是珍惜的。我的□□母若是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柳叶认真听她讲,这般正经而略带失落的梅姐是她第一回瞧见。
“仁宗皇帝之时,汴京有一名奉旨填词的才子,”回头看了柳叶一眼,“想来你也知道那是谁,没错,就是柳景庄柳三变,他混迹青楼勾栏惹了一大堆女子,我的□□母便是其中之一。当年他南下之时约好来年再见,临别时分我□□母将自己佩戴的荷包摘下送他,只希望他莫忘了来年之约。”
梅姐嗤了一下,“柳景庄是何许人?他的真心遍地撒,这厢才别离,那一厢新欢便已经如胶似漆,对谁都是真心,却是对谁都无长情。后来我□□母听闻他在江南得了新欢,一时郁结,病倒了。可惜啊,一名痴情女子病入膏肓,还是不能放下情郎。”后来柳景庄回京时,梅姐的□□母已经回天无力,柳景庄日日陪侍左右,梅姐□□母最终还是没能将恨他大业坚持下去,反而告与后人,一旦遇见佩戴这只荷包的柳家后人必定要待为至亲。
听闻真相的柳叶呆愣了许久,是柳家负了梅姐的□□母,却被人以德报怨,此种情怀实在叫人不知该敬该怨还是该怜。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梅姐长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柳叶肩头:“若说当时看在荷包的份上我才帮了你一回,后头却是真的喜欢你这小妮子,全然不似浪荡公子花心萝卜的品性。”
柳叶垂眸轻轻道:“那是因为我并不是……”后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说我不是柳家人?说我并非柳叶?
梅姐却不在意她说的是什么,将她箍在怀中拍了拍,“往后学着为自己着想一些,不要谁都不可以亏欠,唯独忘了自己。”
柳叶含着泪点了点头。
*
马车往回走的时候,在通道口的那些情绪又一点点涌了上来,越接近柳府越是汹涌。靠在车厢上的柳叶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乱跳,浑身还透着冰凉。指节在衣袖内攥到发白,却一点都不能缓解。
也许,他已经走了,出来前他应该感觉到了她对他的梳理,或许感觉到了更多。
潜意识里她竟然是这样的希望他离开。这一点是她之前全然不曾感觉到的。
柳府的灯笼映入眼帘,马车停了下来。
異修扶她下车时她直感脚下一软,差一点站立不住。缓了好一会儿才抬脚往里走去。
心在咚咚直跳,每往里走一步便快上一分,似乎快要从嘴里蹦出来了。冰凉却是一寸一寸地从指尖往心脏处延伸。
走过中门,没见他的房间亮着灯。
一路走过回廊,除了杨婶问了句吃不吃宵夜,再无他人。
走到自己的房门前,柳叶微微的失望中带着一丝莫名的庆幸。
然而,这丝庆幸在推开门的时候瞬间消失了。
“伯植。”
从门缝刮进一丝风,桌上的烛光微微晃了晃,灯影里长身玉立的不是卓元还能是谁?
柳叶在门口呆愣了片刻,“你……为何……”为何还在,为何还不走,为何在我房中?还是你为何要做那些事情?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问什么。
卓元走过来,面上带着温柔的笑容,如春日的暖阳一般的笑容,柳叶见过他笑得痞坏的模样,见过他笑得市侩的样子,还有笑中带着勉强的时候,唯独没见过这样的笑容。干净、明媚、温暖,甚至带着一点点宠溺。
听了许久,已然了熟于心的声音似乎也变得干净而温柔:“你方才走得急,都不曾用饭。来,过来,”他伸手牵住她的手,往桌边走,“小米粥,酱瓜。虽然简单了些……你晓得,我从来不曾做过厨房里的活计,只会熬个粥了。”
柳叶任凭他将自己安置在桌边的凳子上,捡了只瓷碗从陶钵中舀了一碗小米粥放在她面前。
透过慢慢腾起的热气,他那张脸就这般以全然坦然的模样呈现在她面前。他说他不会厨房里的活计,只会煮小米粥。
舀了一勺,勺子在手里微微发抖,半天也送不到嘴边。
他从她手里接过勺子,将粥送进自己的口中,笑道:“我没下毒。”
两行清泪再也控制不住,从面庞滑下,柳叶微微偏头,“你为何不走?”
将瓷勺放回碗中,他微微笑着:“我为何要走?”
柳叶:“你到底是谁?”
卓元叹了一口气:“我是谁,伯植……你心中不是已经有了定论么?”
雀儿,大周开国国君国威的脖颈之上便是黥着一只飞雀,故而人称郭雀儿。大周啊,柳叶闭了闭眼,逼回泪水,抬袖将脸上的泪迹擦干,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冷淡,“‘柳絮纷飞逐汴浪,光阴日晷去茫茫。停舟驻马思留王,慕容身后几苍凉。’当日你我回京路过陈留,你做的这首诗并非思及慕容绍,你的陈留王是指周朝末代国主柴宗训,对否?”
卓元微微点头:“是。”
柳叶:“你是柴家何人?”
褪去脸上的笑容,卓元平静地回答:“我母亲是柴宗训的后人。”
“原来你是大周少主,失敬失敬。”柳叶微微自嘲,“当初□□皇帝赐给柴家丹书铁券,看来就算你真做了什么我也是拿你无可奈何了。”
卓元微微挑了挑眉头:“你觉得我做了什么?”
“湖州贪贿案?极地芙蓉案?东水门案?或者是企图谋逆?”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是,□□皇帝给柴家赐了丹书铁券,且有三条遗训,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所以伯植觉得我大可犯险谋逆,复辟周国?可是,伯植忘了么?我不姓柴。”
柳叶愣了一下。
卓元继续道:“伯植想得不错,湖州贪贿案,极地芙蓉案,东水门外的那一件事,哪怕是现在昌王府的案子,都与谋逆二字脱不开干系,只是……这一切并不是出自我的……”尽管一直以来,他所做的都是尽量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尽管很多事情都是发生之后他才得知,但是他能说与他无关么?他是堂堂清风阁的少主啊。卓元张了张嘴,后面的话渐渐低下声去直到尽数消失。
柳叶看着他眼睛,直视着他的眸子,一字一句问道:“你敢说这一切都不是你做的么?”
卓元黑中带着一丝棕色的眸子犹如一潭深不可测的深水,目光幽幽落在虚无。半晌,方道:“我从来不曾想过什么皇位,也从来不曾想要伤害谁。”
柳叶盯着桌上的小米粥,方才一直腾起的热气已经偃旗息鼓,金黄的小米粥看着少了几分生气,如一潭死水凝固在瓷碗中。静寂在空气中蔓延。
烧了一截的蜡烛,结出一朵豆大的烛花,烛焰窜起两寸高。没有谁去执起旁边的银剪去剪一剪,烛花终于噼嘙一声轻响,爆开了。打破了这份沉寂。
卓元缓缓开口:“你应该知道伯植……柳树的义父姓卓……”
柳叶蓦然抬首,睁圆了眼睛看着他。
他继续道:“我也姓卓。”
卓安德!卓元!
卓元又道:“我与柳树十岁便在一起,一起习文一起学武,一直到他进京赶考。”停顿了良久,再道,“不管你是否认为我有罪,在你没有全身退出这些事情之前不要让我离开你的身边。異修固然身手无敌,怎奈心思纯良,心智有失,能防明枪却挡不住暗箭。”
柳叶依旧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就这样看着他。太多的事情一下子涌入脑中,她竟然理不大清楚了。
他说什么,他说他与柳树十岁便在一起习文学武一直到进京赶考,他说他一直在为她挡暗箭,他说不要赶他走。
他不该是她绞尽脑汁要找的真凶么?当她戳穿他的时候他不应该是极力辩驳,或是先发制人,甚至是杀人灭口吗?
这一切,都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