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放灯,从正月十四到正月十六,十五乃是正日子。这一日,圣上将登宣德门外的观灯台与民同乐,百官作陪。
观灯台扎在宣德门外,有连廊与宣德门楼相连。对向扎的是演舞台,供演艺之人在其上施展才华。演舞台旁侧的灯山起一路至朱雀门的御街之上,取了约百余丈,用棘刺围绕,谓之“棘盆”。内设两长竿,高数十丈,以缯彩结束,纸糊百戏人物,有神仙、佛像、戏曲人物等,悬于竿上,风动宛若飞仙。内设乐棚,差衙前乐人作乐杂戏。酉时过半,文武两列大人们依序陆续从台阶拾级而上去往观灯台。柳叶走在一众文臣当中,排在中后。
天子脚下,街上的招牌随便落下来都能砸着一名四品以上的高官,她这五品少卿实在是尔尔。因为不是进宫面圣,此时倒是允许大臣们带着贴身随侍一道。柳叶身旁别无悬念就是異修。
異修走在台阶上,转着头来回张望。柳叶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不急,等放完河灯我们一起下去。”異修扎的“漂亮的人”还没给柳叶看过。因为要上观灯台,他的花灯不宜带上,也不知他将其藏在了何处。
化雪的天比下雪天冷。御街的雪早已清扫干净,观灯台和台阶上都铺着厚厚的毡毯,饶是如此,幽幽的寒意还是透过厚底鹿皮官靴往脚底心钻。柳叶紧了紧狐裘,临出门前杨婶给她灌了个汤婆子,碍于仪态,只好将它留在车上了。此时揪着狐裘边缘风毛的手已经冰凉,指节微微泛着疼痛。
台子上倒是宽阔,与宣德门楼相连,有重兵把守。
柳叶的脚才迈上台子,就有殿前营的侍卫过来引路,将她带至挨着宣德门楼的一处檐下,那里临着观灯台旁侧的围栏,后靠宣德门楼,上有飞檐遮挡,比起别处果真要稳风许多,而且从侧边看去视野甚好。
柳叶更欢喜的是这个座儿离那个肱骨大臣稍有些距离,清静却又不算疏离。座前设有小案,上头有裁好的四方纸片,和笔墨。
花灯和灯车从四个方位而来,穿过大半个汴城从朱雀门入往此处汇聚,稍费些时间。在等灯车队伍前来之时,御街之上有灯谜歌舞,倒也热闹。
柳叶跺了跺寒透的脚,看着台上台下一片欢乐融融。不多时,几行亮起的明灯从宣德门楼里被拉了出来,每盏灯上都提了一个谜面,在观灯台上陆续挂起。原来礼部早已知会各部衙门,各家拟定数个乃至十数个谜面交由吏部统一制成灯谜,送到台上来供大臣们猜,算是与民同乐。这下倒真是台上台下一派乐融融。
不知大理寺有没有出过谜面,应该是有的吧,这些事情卓元总是能办得极好的。
柳叶靠在椅背上愣了一下神,听着小黄门在宣德门搂临着观灯台这边的台阶上唱着谜面,然后猜出来的大人们就用座前的笔墨纸写上谜底,交于身旁的随侍送到小黄门手中。看谁最快最准确,每一轮拔得头筹者皆得文房四宝中的某一件为赏。
只是出题衙门不得猜自己衙门的灯谜。
这也算是一种斗灯谜。
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柳叶只看了看大家热火朝天地猜着,随侍们飞毛腿一般地在主子和小黄门之间来回飞奔着,莞尔一笑罢了。
在百官的后头,宣德门楼之上,有一间暖阁,此时窗门洞开朝着百官,里头灯火通明。据说圣座就安排在那儿。此时圣驾尚未到。
異修拽了拽柳叶的衣袖,往报谜面的小黄门处瞧了瞧。
柳叶笑道:“你也想要猜?”
異修想了一下道:“我跑得快。”
柳叶笑了。是的,你比他们跑得都快,哪怕我的位置离得稍远些,只要我猜出谜底来,就不怕你送不到小宦官手中。
“好吧,下一个咱们也猜猜?”
異修眸子晶亮地用力点了点头。
有人摘了一盏灯送到阶上,原本在阶上负责唱谜面的小黄门正伸手接着,忽地旁侧有人与他言语了几句,那小黄门回过头去正欲下跪,却被谁阻止了。接着是一只着了明黄衣袖的手微微探出,拿着灯的小宦官顿了一下,将灯上的谜面恭谨递了上去。
一个年轻清亮却不失端肃庄严的声音徐徐响起:“千里相逢。”
圣上亲自唱出谜面,底下的大人们先是惶恐地准备起身叩首,被赵煦摆手制止后又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提笔极速写答案。
柳叶提起笔来不假思索写下一个“骤”字交于異修。異修身影一闪,犹如一阵风刮过,瞬间就到了阶前。異修刚将答案呈上去,御史台处的一位米姓大人的随侍也到了阶前。
接着陆续有人将答案送到阶前,只是小黄门一看便拒接了。拒接意味着这个答案已经有人呈上。片刻之后没有人再送答案上前,赵煦握着两张纸片沉吟了片刻,偏头与谁低语了几声。
柳叶从座位上望过去,被门楼的墙角挡住了视线,只能看见赵煦旁侧一角银色袍角,在灯光之下熠熠生辉。她微微闭了闭眼。
少顷,赵煦启口:“此谜现有两个答案,一曰骤,一曰重。众卿以为如何?”
有人出声道:“千里相逢,千与里相逢在一处,自然是重也。”
此意一解,不少人附和。一时间低语窃窃。
柳叶垂眸坐着,将冰凉的双手拢在袖中。異修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是睁着晶亮的眼,看着阶上,期待着。
片刻之后,赵煦淡淡道:“千里相逢,重字自然是不错的。可是这,骤,却更有了另一番意味。”千里之遥,骏马疾驰来相聚,骑马的人是否有切切相思之情,盼着早一时得见那个来相聚的人?
一个“骤”字比起一个组字为字的“重”字似乎多了那么些令人神驰的意境。
柳叶垂着的眸微微动了动,他果然是看得懂的。
这一局,因为意境上的突出,骤略胜一筹。从小黄门手中接过奖赏时,異修的眸子无比的闪亮。
相对于后头的大戏,观灯台上猜灯谜无非就是一出热身。但闻得一阵颇为一致的惊呼,放眼瞧去,竟是一列灯车徐徐驶入御街,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内。打头的是一架嫦娥奔月,各色彩灯扎得巧妙,配以色彩绚丽,内里一支支婴儿手臂一般粗的蜡烛连片燃起,衬出了窈窕身段腾云欲起之状,就连那扬起打着几个弯的披帛都是透亮轻盈的。
接下来是鹊桥相会、猴子偷桃等一众车皆以各种新装的花灯演绎出不同的故事,与此同时演舞台上也开始了表演,丝乐钟鼓皆鸣。
柳叶靠在椅背闭上眼,台子上拢了不少火盆,但是她还是冷,从脚心窜上来的寒意一阵阵往骨子里钻。在观灯台上来回巡查的侍卫不知何时不动声色地将一个小些的碳盆推到了她脚下。柳叶报以感激一笑,那侍卫当是无视,又往别处去。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木青特地嘱咐了的。柳叶的心在一片寒凉中泛起些许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花灯车在百丈御街中打了几个来回,又消失在了拐角处。
放河灯的时辰到了。
蔡河边早已挤满了人,只等祈福仪式结束,首灯下水,大家也便将手里的灯放入河中,带着各种愿望随波而去。
柳叶在異修的搀扶下,立在离河边尚有十数丈之外,遥遥看见祈福台上一袭银色锦袍跪于天地之间,手执香火叩拜天地。
这就是昌王,赵顥。
灯火虽旺,人声也沸,却挡不住越接近深夜越发浓重的寒凉。此时不论多厚的狐裘都已经裹不暖柳叶愈渐冰冷的身体,有那么几个恍惚间,她甚至觉得自己极有可能就这般冻死在蔡河边。
终于,祈福仪式结束,昌王将第一盏河灯放入水中,河灯跟着水波打了个旋,然后贴着水面浮动着远去。
柳叶挪了个方位,在昌王离开河边必经之处候着。不多时,那一袭银袍果真出现在眼前,身旁还有几名护卫。
“昌王殿下。”柳叶躬身正对着他行了一礼,恰恰拦住他的去路。
赵顥停下脚步,两名护卫拔刀护在他跟前。
“你是?”
柳叶直起身子,微微一笑:“微臣大理寺少卿柳树,有幸见过昌王殿下。”面上依旧挂着盈盈笑意,目光却落在侍卫拔出的刀刃之上。
赵顥上下打量了一下她,挥了挥手示意护卫:“你们这动不动就拔刀的架势让本王很难做,呆会儿圣上就得知道本王嚣张跋扈,对着臣子都刀刃相向了。”护卫收起刀,退到了两旁。
“你找本王有事?”
柳叶笑了笑:“微臣久仰殿下大名,今日有幸得见,故而冒昧参见了。”
赵顥盯着她看了片刻:“本王是不是见过你?”顿了顿,“面善。”
当初润王府内差一点就前去做了奉茶丫鬟,见过也是不无可能的。
柳叶带着一丝得体的笑容:“微臣长得普通,所以看起来显得面善。”
赵顥又看了片刻,估计是实在想不起来何处见过,只好作罢,“你找本王有事?”
柳叶垂眸:“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有位殿下十年前的故人托微臣给带句话……”看了看四周,“今日这样的场合怕不是说话的时候,还请王爷赐微臣一个面见机会。”今日这样的状态之下不管是直面单刀还是迂回曲折都是不大合适的。而为了让他有兴趣再次相见,柳叶用了一个险招。
事实上,她全然不知十年前先帝驾崩之际发生的事情是否真与赵顥相关,“十年前的故人”无非是用来试探他。结果果真没让她失望。
赵顥眯了眯眼睛:“十年前的故人?什么故人?”
柳叶恭谨垂眸,却不言语。
赵顥看着她头顶的发髻顿了片刻:“好吧,把你的名帖递过来,上昌王府来讲吧。”说完一拂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