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瑢一踏入凌波院便察觉到了不对劲,若是往常这个时间,继璇大抵已经准备就寝,如今却穿着中衣只披了一件披风就坐在庭院里,听见她开门的声音,那双眼睛就直直地望过来,目光沉沉如水。
念瑢了然,她定然是明白了些什么。
继璇看着这个晚辈一步步走向自己,暗叹岁月使人变换的能力。记得初见时念瑢还只是一个扎着长长马尾辫的女孩,穿着女子学堂的衣服,一双大大的眼睛澄澈动人,如今,她一头短发,气质内敛,处处显露出谨小慎微的习性,那双欲说还休的双眼变得深沉而难以捉摸。
“你都知道了?”
“我猜到的,”继璇勾了勾唇角,“这件事情的负责人,是许焯炎吧?”
“你怎么……”
“我比你们任何人都了解他。”继璇摆摆手,神色中展露出一点苍凉,“你们这件事本不需要瞒着我的,除非你们想要对北川下手,而这件事本不需要他死的,除非你们中间有人想要他死。而能让你们一致瞒着我的,身份自然不低,结合上一次刺杀山本你们对许焯炎的态度,不难猜出他是你们的领导者。”
她顿了顿,叹息一声:“而他,是决计容不下北川的。”
那样一个骄傲的人,在得知她嫁人以后执拗地守在她家门口要求一个被拒绝的理由,孩子气地拒绝接受她的丈夫甚至为了眼不见为净离家参军,又怎么可能容得下北川呢?
中统本身就是一个容易使人扭曲的地方,对于他而言,戾气只怕只增不减。
念瑢不语,她也不清楚自己的什么心情,瞒着,既愧对北川一直以来的照顾,更不忍继璇的忧愁,这么久了,她早已看清这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继璇一直以来的心理挣扎更是看在眼里,看着她一天天因为忧郁而消瘦,更是内心愧疚。
但她无法违抗作为上司的许焯炎的命令。
“我要见他。”
“谁?”念瑢没反应过来。
“我要见许焯炎。”
……
最近南京有大雾,空气闭塞在一城之间,甚至将远处的硝烟粉尘都聚集过来,使得卢熏言的肺病愈发严重了。
此刻,在阴暗的书店隔间,众人沉默围坐,只有卢熏言的一声声咳嗽弥漫其间。
许焯炎立在小窗边,透过窄小的窗框往外看,观察着书店后街的情况,又像是在逃避什么,不愿意回头。
外间传来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一下一下,仿佛叩击在心头。光听脚步声的节奏轻重,便能知晓来人必是一位名门闺秀。
门帘被掀开,首先进入众人视野的是念瑢齐耳的短发和素色的长衫,既而,是继璇在屋内众人间显得格格不入的碎花棉布旗袍。
“熏言老师?”念瑢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低首咳嗽的卢熏言,担忧的神色爬上了她的面颊,“您怎么到这来了?您不是在云南吗?”
“一位友人托我来这边替他收书。”卢熏言扯出一个稍显勉强的安慰的笑,“不必担心,我没事的。国家危难,纵然是一副缺骨,也想要在教书著作之外做点什么。”
念瑢还想说什么,但念及此行的目的,还是默默侧开身,让继璇走了进来。
一屋子的人,穿着各异,除却倚在沙发上的竺笙,清一色的寒酸小厮装扮,使得继璇那一身明显出自大裁缝的旗袍愈发眨眼。
但她没有在意这些,而是直直把目光射到了窗前那人的背上,也不说话,只等他转身。
许焯炎叹气,转过身,抬起一双冷峻的眼睛看他。
继璇恍然惊觉,这个曾经在她家门口守着的大男孩已经变了这样多,那双眼睛是不曾如此冷肃深沉的,受伤的那一晚,她并没有看见得如此清晰,如今只觉惊心。
“放过北川,你们不需要杀他。”
众人面色一凝,都露出了她熟悉的愤慨和鄙夷。
“为什么?”许焯炎的声音有些切齿的味道。
“我需要他,只有他活着,我才能活着。”忽略到那些不善的目光,她面不改色,“若我猜的不错,你们没必要杀他。杀他,只不过是你一己之念。”
许焯炎没有答话,目光沉沉。
“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继璇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呼气的时候好像使出了全身的所有力气,“这一次,我求你,放过他。”
“若我说不呢?”许焯炎的眼睛里已经冒出暗火。
“你要我跪下来求你吗?你要吗?”她的声音还是波澜不惊,眼睛里已然弥漫了深深的愁绪。
众人一惊。
“为了一个日本人,你要做到这样?”
“我不需要你们的理解,我也有完成你们给予的所有任务,提这样的一个要求并不过分。再者,他现在还有价值,不是吗?”
“不曾想原来你也会有这样的时候。”许焯炎笑了,笑容里有苦楚,“他竟是如此幸运,能够有你这样为他求情。”
“我欠他的东西太多,不过是想要让自己心安一些。”继璇说着,转过身准备离去。
“京都的樱花,是他陪你的看的吧?”没来由的一句话,挽住了继璇的脚步。
念瑢皱眉,京都?
“只有他。”她头也不回,卷起帘子离开了。
屋内沉默了好一阵子,方有人敢轻声开口询问许焯炎的意思。
许焯炎又把头调转回窗口,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尽是疲惫:“算了吧。把东西拿到就好。”
……
夜间,灯红酒绿,霓虹炫目,歌舞升平。
前院的热闹并没有影响到后院的静谧,点了熏香的房间里,榻榻米上铺着的软榻上,麻美子慵懒地倚在枕头上,浴衣松散腰带都没有系,一头长发披散在案头。
她手里拿着一根烟斗,正专心致志地抽着,眼睛微眯。
榻榻米上跪着一个身穿和服的女子,惨白的脸分不清是涂得还是脸色太苍白,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头低垂,不敢抬起。
“你跟我多久了?”吞吐间,麻美子仰首突出一个烟圈,头微微侧过来,眼睛落在地上跪着的女人身上。
“三……三年。”
“那你应该明白我的规矩。”她说着,放下烟斗,拢了拢浴衣,走下软榻,在她面前俯下身,手指挑起她的下巴,欣赏着她脸上恐惧的表情,“你以为爬上了山本的床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你几岁了?还相信男人的把戏?”
“他说只要你把你知道的告诉他就保你周全你就相信?你知道你自己的身份吗?一个在我的妓院里卖艺的女人,你以为他会多看重你?没想到在我的院里还有你这样天真的蠢货。”
女子不敢回话。
“看你跟我的年岁,应该很清楚山本是什么人。还是说在日本的时候,你们就被他的传说冲昏了头脑,把他治军那些手段选择性忽略了?”麻美子悠然地踱步,“你以为他为什么看上你,不过是你经常帮我带人到后院。你猜他如果知道你挡道,他会做什么呢?”
女子依旧垂着头,她先前坚定的信心动摇了。
“你知道他在打谁的主意吗?”麻美子自顾自说着,“他现在想要的人,才不是你们这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她想要的,是北川少佐的女人,岭南梁家的大小姐梁继璇。接近你,不过是想从你身上套点情报,找到梁小姐的弱点而已。”
“我……我错了!请您放过我!”
“放过你?”麻美子嗤笑一声,“你把家底都亮出去了,我还怎么放过你?你不是想要和山本在一起吗,我成全你。”
麻美子笑得温和,在女子看来却阴狠得可怕。她清楚地知道这个女人的手段,背叛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差人把她给我扒光了绑到山本府上去,就说是我松原麻美子给他的礼物,不用还了。”
女子的脸因为恐惧而扭曲,一个没有价值还有落人话柄的女人山本断是不可能留在身边的,她唯一的结局就是被丢进那群饿狼一般的下士中间被当成公用的食物被吃干抹净,就像那些像牲畜一样被关在食堂里的中国女人一样。
“麻美子!”她尖叫着,想要挣脱抓她的手,眼睛死死盯住在软榻上慵懒地看着她的麻美子。
“这是你自找的,我说过,永远不要背叛我。”
木门在她眼前关闭,隔绝了最后一抹光亮,最后一刻麻美子脸上残忍的笑在后来无数个午夜与那些在面前晃动的人脸上的笑重合,成为她永生的噩梦。
……
凌波院。
继璇正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念瑢立在一旁,脸色愧疚甚至有些难堪,一旁的书桌上,摆着一沓银票。
半晌,继璇直起腰,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乱了,她把找到的最后一点钱放在桌上,颇为无奈:“我就只有这么点了,你看着够不够吧。”
“够了够了。”
前些日子念瑢又在街上碰到了卢熏言,追问他来南京的目的。除却资料以外,他还受一位友人所托到这边来收一本清末儒家典籍,据说是一个书商偶然发现自己家里有存货,想要转手,怕让洋人买去了,自己又没空,便托卢熏言帮忙买下。奈何书是好书,价格高得很,卢熏言带来的银子不够,念瑢加上自己的积蓄还差一点,只好找继璇要。
“不够的话你可以把我那盒首饰给当了,我也不怎么用。”继璇喘着气。
“这种事情还要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不麻烦,我现在也只有这些东西能做了。”继璇扯出一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笑,“书者,文化之载也。若是让洋人把我们的古书都买走了,那可是一大损失。我可不愿意它们再像敦煌壁画一般。”
念瑢感激地道了声谢,拿着钱连忙就跑出门去要到约好的书店去找卢熏言。
继璇看着她的背影,没来由地感觉到铺天盖地的疲惫。
所有人都在自己选择的路上勇往直前,只有她感觉前路一片迷雾。
她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快没有力气再支撑这副身躯了。
继璇靠在门边,感到眼皮沉重,第一次,她如此渴望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