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仿佛一辈子的火车,日日蜷缩在拥挤车厢的角落里与长方形的行李箱相伴,陈念瑢已快要忘记如今是何年何月,自己要去向何方。
下火车那一刻,清新芳香的湿润空气扑鼻而来,融融暖意让她包裹在棉大衣里的皮肤迅速泌出一层汗水。
云南果真如传说中所讲,湿润和暖四季如春,但温润的气流并未能够吹散念瑢心上积存的北方的阴霾。
“小念?”有人唤她。
这个称呼?念瑢心头一跳,带着疑惑和心头越加强烈的惊喜,是那个人吗?――只见一短发中年男子,身着麻布长袍,鼻子下短短的一排胡须,往上,便是一双深邃睿致的锋利眼睛。
是了,定是那人,才有这样一双犀利的眼睛。
“熏炎老师?”
“是的。”卢熏炎眉头舒展,淡淡一笑,“我就说我定不会错认小念。”
念瑢灿然一笑,好不客气地把手上的行李塞到他手中,亲昵地挽起他的胳膊,“走呗!不是要带我参观吗?”
“好。”说着,卢熏炎轻轻拉下她的手,“你一个小女孩家,大庭广众要揽我一个已婚男人的手,可是要人说闲话。”
“谁人不知你那妻子名存实亡?”念瑢一点也不在乎,小孩子气地扒上去不撒手。
她的话倒是一点不假。卢熏炎虽说是留洋回来的学者、新文化运动的推手之一,却有一个包办婚姻的裹着小脚的旧式妇女作为妻子,这是他留洋前就定下的,无从改变。
众人皆知这位妻子于他眼中与他执笔鞭挞的封建旧俗无二,也从未于人前出现,大家耳中所闻的反而更多是他的学生――陈念瑢,虽然二者多年不过书信来往。
思及家中那位眉眼卑顺总是郁郁寡欢的妻子,卢熏炎眉头便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一阵狂风带着火车燃煤产生的灰屑扑面而来,卢熏炎感觉呼吸一窒,一阵熟悉的刺痛从肺部传来,下一秒就忍不住弓起身子咳嗽。
念瑢眉头一皱:“怎的到了这南方还是如此?不是说您的肺病只是北方空气不好吗?”
“傻姑娘,”卢熏炎咳嗽得脸都涨得通红,“我这肺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算老朋友罢,不必在意。”
说着,他又直起仿佛永远不会弯下的脊背,步履坚实地往前走去。
……
蒙自的美不同于北方的浓烈,亦非江南烟雨般柔中带媚,而是温润而纯粹的,如同不谙世事的书香之家的少女的澄澈的眼,惹得身在其中的人们不由自主沉溺进去,产生平和安定的错觉。
雨后的蒙自越发美了,空气中弥漫着水汽,远山环绕薄雾,湖面蒸腾白烟。
偌大的湖面上飘着几叶扁舟,黑色棉裙盘扣上衣的女孩子大多是短发,与穿着亚麻中山装的男孩子一同划船,一阵阵青春的笑声如同水面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漾开。
念瑢黑色的齐耳短发别在耳后,一双玛瑙一般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湖面,湖面平静无波,仿佛母亲一般容纳她所有心绪。
她扭过头,目光落在放在面前石桌上的黑白的报纸,眉心紧紧皱了起来。
长沙已经沦陷,大批难民四散逃生,无数资本家和社会精英或被招安苟且偷生或慷慨赴死,总之,民不聊生。
她抬眼,坐在对面的男人感觉到她的目光,把眼睛从平静的湖面方向转过来,嘴角勾起一到讽意,“西南联大的学生,国难当头,竟有如此闲心泛舟嬉戏。”
“弦绷得紧了总是要松一下的,再者,致力于教育与文化传承也是救国之道。”念瑢不以为然,用右手双指捻起茶杯,左手轻轻拢到唇边遮盖嘴唇,慢慢咽下茶水。
男人注视着她一系列的动作,眼睛仿佛被刺了一下,放在大腿上的手紧了紧。
到底是资本家出来的。
念瑢假装没看见他眼里演压抑却依旧流露的嫌恶,放下茶杯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擦擦唇角,“在这一方清静处,总算是能够专心学业。”
“哼。”男人轻哼一声,若不是因为身份和某些不可见人的原因,他绝不会愿意同眼前这个女人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国民党的军队节节败退,这样打下去,日本人三个月灭亡中国的海口指不定还真能实现。”
念瑢抬起眼皮,不愿与他多说。
“有任务?”
他扫了她一样,冷笑:“梁继璇,是你堂哥未婚妻的姐姐吧?”
念瑢眼皮一跳,抬起头,神色肃然:“她怎么了?”
“记得南京那场屠杀吗?”见她瞬间肃然的表情,他愈发觉得畅快,果然是资本家出来的人,里子都一样,“我们的人拍到梁继璇出入日军的军营,旁边还陪着一个副官。”
他刹住了话头,只带着嘲讽的目光看着她,言下之意,即是梁继璇与日军中某个军官私通。
“不可能。”念瑢毫不犹豫斩钉截铁,脑海中现出梁家大宅里那位眉目秀丽神情温和的女性的形象,“她有丈夫有孩子,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可能做日本人的情妇。”
“你还是自己看吧。”
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穿着旗袍的女人身材瘦削,脊背挺直,头发挽起束成发髻,手中牵着一个孩子,身披毛皮大衣,站在一处院落门口,看不清表情,身后站着一位身穿日军军服的男人。
她所在的地方干净整洁,她所目视的前方却是一片人间炼狱的景象。
念瑢的手指微微颤抖:“哪来的?”
“我们的人冒着生命危险带回来的,”男人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她不可置信的痛苦表情给他带来一种病态的快感,
“回来的人还打听到,那是日军一位叫北川凛野的少佐的地方,那人不仅是攻城日军军官之一,还是日本军政世界北川家的幼子。梁继璇是他在屠杀开始第一天带回去的,一直让人保护着,还专门抓了个中国女人给她当保姆。”
念瑢感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不可能的,继璇向来清高得很,连金发碧眼的白人都不愿屈就,怎么可能于他人处受辱?
但――
“所以你想怎样?”白白告诉她这种事是绝没有理由的。
“你要想证明她的清白,就到她身边去。”男人笑,笑意不达眼底,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让他那张瘦削的脸显现出一种狐狸般的阴险,
“你与她是故人,她是北川凛野情人,你懂我的意思。别告诉我你在这蒙自跟你‘老师’待久了,就乐不思蜀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我知道。”念瑢冷声,她从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如此讨厌过。
这**裸的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看在她眼中十分刺眼。她早知道他跟所有与他相同出身的人一样有着浓厚的仇富心理,不过是借着所谓信仰粉饰太平。她甚至卑劣地想,到底是没什么教养家庭里出来的人,心胸和眼界一样狭隘。
但她多少也猜到因这张照片组织开始对她存有疑虑,她不能允许。
“何时动身?身份和车票呢?”
“后天在车站。”他起身,任务已经完成,他一刻不愿停留,“你还可以抓紧时间和你的‘老师’道别,看他最近咳嗽那样子,怕是等不到你回来的,你也趁早把这卢太太身份坐实了,总好过没名没实。”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她不愿回应他的挖苦,转身就走出亭子。
雨丝开始飘起来,毛毛地扫在脸上,念瑢没有带伞,也顾不得会沾湿衣襟,只想快点走出男人的视野。
那嘲讽快意的目光,像剑插入脊背,竟是让她向来挺直的腰板弯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