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芬宁回过头来，正对上了瑾宁的视线，只见芬宁头戴金绞丝纽菊花镶红宝石的华胜，身穿葱绿色凤穿牡丹手织锦的对衿衫，脖子上戴着个缀璎珞的金项圈，腕子上两个玉镯，脸上和脖子上都傅了粉，嘴唇上抹了口脂，两颊打了胭脂，眉毛画得细长入鬓，正是如今最时兴的样式，本来是个娇俏女儿，这样一打扮就显得成熟妩媚了。这张姨娘是把压箱底的嫁妆都拿出来了。
华宁也是一样，只是这次她没有抹厚粉，只选了暗色的口脂和胭脂，衣服选了檀色，是斜襟的束腰窄裙，她的头发编成麻花辫笼成一束，缀着一些亮晶晶的珊瑚珠子，很有些异域风情。这是把她的优势发挥到极致了，郑氏果然没少花心思。
芬宁看了瑾宁一眼，脸上堆起恶意的笑容，嘲讽地说道，“五妹也来学堂了真是新鲜，你识字吗？要不还是去跟六妹一块开蒙得好，别到时候薛夫子问话的时候，一问三不知，丢了宋家的脸。”
瑾宁拿起面前一本论语来，朗声读了几句。
芬宁的脸僵住，想了想，又说道，“光认字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会写吗？到时候写得字跟虫爬一样，薛夫子还是会笑话我们。”
瑾宁拿起羊毫毛笔在纸上写了一首静夜思，那字迹娟丽中带着秀雅，虽然还有笔力不足之处，不过十几岁的孩子能写出这样的字，也是叫人刮目相看了。这是瑾宁控制住笔力，往歪了写的，她前世的书法造诣很高，有很多人都以求得她的墨宝为荣。
芬宁看着那字不禁目瞪口呆，瑾宁的字怎么写得这么好？她不是没上过学堂吗？
怿宁看着芬宁脸上的变化，很为瑾宁骄傲，在旁说道，“这都是五妹妹自学的，说起来还是要感谢太太，如果没有太太为了她身体的缘故拘着瑾宁，她哪有那么多时间钻研书法，看书学习呢？”
这话是在嘲讽郑氏了。
“夫子来了。”华宁轻轻拉了拉芬宁的袖子。
两人立刻回过头去正襟危坐，看来是非常怕薛夫子的。怿宁也一瞬间变严肃了，端正坐着，目不斜视。
一个瘦弱笔直的身影走向讲台，她在讲台上站定，手拿戒尺，往下面淡然扫了一眼，瑾宁抬起头来，看到这位女先生头戴巾帻，穿一身青色交领长袍，是男人的打扮。她簇着眉头，眉间有很深的两道纹路，看起来严肃不可亲近。瑾宁曾听怿宁说过，这位女先生家在乡下，父亲是一位落魄清流，从把她当男儿养的，她嫁了同村的一个农夫，前几年入伍服役去了。她独自在家奉养婆婆和年老的父母，出来教书贴补家用。
薛夫子的目光停留在瑾宁身上，瑾宁对上她那严厉的目光，不禁垂下眼帘，薛夫子看着面生的瑾宁，心想这就是宋大人说得五姐了，因为体弱，没有上学堂，看她那红润如桃花的丰润脸庞，看来也恢复得差不多了，目光落在了她面前写的字上，不禁眼中一亮。
走到她身边拿起了那张字，“这是你写的？”
瑾宁点点头。
“之前师承何人？”
“临摹得卫夫人的《听涛帖》。”瑾宁轻轻答道。
“此水平已然不错，只是笔力稍嫌轻浮，你可有藏拙？”薛夫子目光在瑾宁身上逡巡一下。
瑾宁心中微震，这薛夫子好厉害，一眼就看出自己故意这样写。面上依然镇静，轻笑道，“夫子高看学生了，这字已是女的最佳水平，人人都渴望出风头，女如有更高水平，又何必藏拙？”
薛夫子看她年纪，说话从容不迫，镇静自若，心中又高看她一眼。她刚才也不过是在怀疑，仔细想想，瑾宁确实没有藏拙的必要，也就不再追究。
“我那里有卫夫人的簪花真迹，下课后你到书房来取。”薛夫子丢下这句话，就朝讲台走去。
听到薛夫子夸奖瑾宁，芬宁的心里愤恨不已，就像有一万只蚂蚁爬着一样难受。
在薛夫子经过自己身边时，叫住她，“夫子，这是我在您回乡时期抄得诗经。夫子看我的字可是有进步了？”
薛夫子拿过来看了看，字虽然算得上是端正，比起瑾宁的来却差了一大截。
芬宁又继续说，“我描摹得是当今首辅蔡显的字，这是现下最流行的一种字体了，夫子可喜欢？”
薛夫子听到蔡显这个名字，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父亲就是因为太过清廉正直，被上峰知府所害，这知府就是蔡显的门人。她生平最痛恨得就蔡显这样的奸臣。
“字品如人品，这字架构松散，透露着自大疏狂之意，不是你们闺阁女儿应该描摹的，以后就临卫夫人的字，不可擅自更改。”薛夫子的语气很是冷淡。
被崇拜的夫子这样训斥，芬宁的瓜子脸皱成一团，差点哭出来，她在心告诫自己不可以哭，要不然妆就花了。
薛夫子叫姑娘们把她回乡时，布置下的课业都交上来，需要抄写诗经一百首，写卫夫人的字一百张。薛夫子一一检查，看到华宁的字时，一眼就看出，她这是找人代写的，有好几张笔迹都不一样。
薛夫子拿出戒尺，捏住华宁的手用力打了几下，华宁尖叫的哭出声来。“你凭什么打我，你不过是我娘花几个钱请来的，有什么了不起的。”
薛夫子的脸瞬间沉下来，森冷说道，“那你就回去问问你的母亲大人，我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华宁哭着跑了出去，正撞到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竟是宋祐山。宋祐山正一脸怒气地看着自己，华宁立刻吓傻了，呆呆愣愣地睁着眼。他身后跟着一个英俊的男子，身姿高大挺拔，气宇不凡。
学堂里的另外几个姑娘也惊呆了，都没有想到宋祐山会突然出现，这次华宁可要倒霉了。
“你母亲平时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吗？这样对待教你的老师？”宋祐山全身散发着阴恻恻的寒意，十分不客气地对华宁大声吼道。
“不是……”华宁低着头，哼哼唧唧地说不出话来。
“站到门外头去，中午不许吃饭。”宋祐山指着门外，手指气得微微发抖，华宁不敢违拗父亲，垂头丧气地出去站着了。
宋祐山为了秦翊，没有去衙门，把衙门的事务都交给主薄处理，自己去紫林阁与秦翊闲谈，秦翊的身体还没有恢复，不宜谈繁重公务，宋祐山就引着他到处走走，正走到清竹轩，想看看女儿们的学业如何，就拐进来看看，没曾想到遇到这一幕。
这薛夫子单名一个晗字，是宋祐山千挑万选的女先生，品行和学问都是一等一的，女孩子不用参加科考，四书五经不用通读一遍，只把《论语》、《孟子》、《诗经》读懂，做到“明理”就够了。
宋祐山知道华宁顽劣，没想到竟不知礼节到这个程度，做错了事不认错不说，还出言不逊当面顶撞先生。
宋祐山感到很羞愧，忙忙地去薛夫子面前赔罪。
这时，屋子里的几个姑娘都被宋祐山后面的男子吸引，都猜到了这是府中近日来的贵客。怿宁是不在意的，她已心属林观，但是秦翊长得太过引人注目，她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蕙宁虽是垂着头看书，却也是心不在焉，不时抬眼偷瞟。芬宁拿出书本匣里的铜镜，快速地看了一眼，整了整头发，接着用手支着头，做出十分娇弱的样子。她感觉到秦翊的眼光停留在了她的身上，十分欢喜，大着胆子抬头一看，却见他的目光越过自己，停留到了身后楹柱上的对联上，心里十分失望，绞着一绺头发，盘算着怎样引起秦翊的注意。
瑾宁自刚才宋祐山训斥华宁，早已打量了秦翊几眼，看到他那一本正经，十分威严的样子，与昨晚的轻狂大不相同。因为长年练武，他的腰背挺得特别直，脸上没有表情，皮肤微黑，一双黑眸如蕴藏着高山瀑布，深不见底，方正清隽的下颌骨，表现出长期从军的坚毅气质。他负手站在那里，就带着风雨欲来的强大气场，叫人不敢亲近。
就看了那么几眼，瑾宁就低下头去了，心中想，他今天看起来倒是精神不错了。
秦翊环顾四周，假装看着堂前的对联，余光却在注意着瑾宁。她低着头看书，欣长白润的脖颈微微弯曲着，如此地赏心悦目。
宋祐山同薛夫子交涉几句，替华宁认了错。就带着秦翊出了学堂往花园中走去了。
经过了这样的插曲，几个姑娘已无心书本，无论夫子讲什么，都心不在焉了。
下了课，瑾宁去书房找薛夫子要了卫夫人的字帖，由晴雪收拾了书本匣。就出了学堂，往南竹院走去。
到了南竹院，看到碧柳在扫地。
瑾宁上前对她嘱咐道，“你的病可好了？不可操劳太过，还是好生歇着吧。”
“婢子的身体强壮着呢，姐不需担心，这样活动一下更精神。”
瑾宁也不在说什么，进了堂屋，丫鬟们已经为她烹了茶，烹茶的水是瑾宁叫她们收集得荷叶上的露珠，用这水煮得茶格外清香，屋子里满是茶香，闻之心旷神怡。
瑾宁看到了桌子上的那枚雪玉，怪不得自己心里一直像有事似的，原来是忘了把这玉给秦翊送去。她估摸着这已是晌午时分，秦翊想必已经回到了紫林阁，就叫晴雪将那玉包到一个绣青竹的荷包里给秦翊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