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錾院内,暖黄的烛光映在窗上,在外窗下平静的抛下一块暗沉的阴影。
“钟书,轻点轻点,嘶,”趴在榻上的峥嵘倒抽一口凉气,药膏那不甚好闻的药味和冰凉气息猛地窜进口鼻,他额上便沁出了些冷汗,扭头冲上药的婢女抱怨道:“钟书,你莫不是把我的皮当猪皮?这么大力道,简直是把人往死里揉。”
虽是抱怨,可其中暗藏的心虚若隐若现。
钟书冷冰冰的看着主子,嘴上不语,手上力道却更大了几分。待峥嵘再次哎呦叫唤出声,声音时高时低,她听够了,这才微微笑道:“原来公子也知道疼。”语气中的疑惑真挚又诚恳。
“……我又不是石头做的。”峥嵘小声嘟囔了一句。
岂知钟书耳朵尖得很,纤纤玉指上粘着刚刚又从药瓶中弄出来的药膏,看也不看径直就往峥嵘背上抹,峥嵘顿时又是一阵吱哇乱叫,字字句句控诉婢女的心狠手黑。
等上药完毕,看自家主子还在抱怨一些自己手劲大,险些把他折腾死的浑话,钟书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公子,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榻上的峥嵘抢白道:“好了,我要休息了,钟书姐姐你出去吧。”说完这话,他将头往自己叠起来的两个胳膊里一埋,就不说话了。
钟书却不走,只从榻边起了身,直直站在那里,看着峥嵘的后脑勺一言不发。
周围无声无息,只有钟书的呼吸声一起一伏。生气了。峥嵘内心叹了一口气,磨蹭蹭的回了头,只是这会脸上便挂上了讨好的笑意,干脆的向自己这个素来认真的大婢女认了错:“姐姐别气,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怕你骂我骂的自己生了气,伤身。那多不值当。”
两人互相静默十几息,还是峥嵘率先服了软。
钟书听主子对自己服软,之前一直堵在喉咙管里的闷气忽然就散了,她将头偏过去,音儿低低的:“主子哪有什么错,是奴婢越矩了。只要主子以后别像今儿这么莽撞就好,四十回来的时候跟我们说了您今儿的壮举,大家都吓坏了,尤其是留砚,眼泪都出来了,她还说您一定会被打,急的在院子里直跳脚。”
峥嵘笑了笑,心里还是一阵畅快。被打又怎么样?他有武功,好的快,那个毒妇没有,这回可有的熬了。再说了,毒妇身体还弱,以前也就是自己,巴巴的熬了滋补身体的药送给那个毒妇喝,结果喝的毒妇毒计百出,又是害这个又是害那个……发觉自己思维有跑偏的趋势,峥嵘及时制止了自己。
“好了,天色也晚了,好钟书,回去安寝,乖。”说到这里,峥嵘柔和的语气顿了顿,带了些笑意继续说道:“回去跟留砚说,她家公子没事,可叫她别哭,不然我心疼都来不及。”
钟书笑了笑,她今日穿的是素白曲裾,独独领口、袖边和裙角是玄黑色的边,上绣白色花朵,虚虚的攀着衣裳,稳重的不得了。“公子,夫人最重规矩了,你以后也长点记性,可莫再……”
“莫再如何?”钟书话还未尽,一个柔音就淡淡接问。
一双手替美人打开了门,谢巧蛮双手拢在袖中,一步步自阴影中缓慢走来,脸庞的轮廓随着烛光的增多也逐渐清晰,显出岁月对美人的格外优待。夏夏放好灯笼后跟在主子身后,默不作声。
“……娘。”峥嵘半直起身讷讷道。
谢巧蛮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她瞥了一眼行过礼就低头不语的婢女,扭头对幺子平淡道:“我来看看你。”随后伸手脱了斗篷,递给夏夏。
“……我没事了,娘。”峥嵘斟酌着回复。他刚说完,谢巧蛮便道:“闭嘴,趴好。”
峥嵘一下子就不敢动了。乖乖趴好后,由于眼睛看不到后方,他只能感到一股气息的靠近,随后榻边凹下去一块,接着是指尖在自己寸缕未着的背上轻轻拂过的凉意,以及被那目光紧盯的压迫感……他的身体刚慢慢放松,谢巧蛮的手指就离开了肌肤,轻嗤一句:“蠢货。”
峥嵘:“……?”
峥嵘不自觉的吞了一口口水,谢巧蛮不先开口,他也不敢主动挑起话题。两个人就此沉默下来,好在谢巧蛮并不想听自己的蠢货儿子说话,她看向站在旁边的钟书,眉头挑了挑:“钟书。”
侍立的婢女立马低眉顺眼道:“婢女在。”
“你伺候公子少说也有十年了……”谢巧蛮缓缓道,“你愿不愿意做峥嵘的……房中人?”说到房中人三个字时,她的表情显得有些奇怪。
且不说钟书内心是如何的惊涛骇浪,峥嵘却被娘亲的话吓了一大跳,连忙打断道:“娘!你在乱说些什么?”
“我乱说什么了?”谢巧蛮蹙眉,“你还能一辈子不娶妻不纳妾?做一辈子鳏夫?”
“怎么不行?我可以……”
谢巧蛮伸手捂住峥嵘的嘴,轻声却严厉道:“闭嘴。”峥嵘闭了嘴,可神情犹自愤愤。然后谢巧蛮扭头看向一直一言不发的钟书,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平和:“钟书,钩錾院里的丫头,我最看好的就是你,你是峥嵘的大婢女,行事稳重,智计多思,不然我也不会派你来贴身伺候峥嵘,如今峥嵘已有十八,若还不想娶妻,为了堵外面人的嘴,那么纳妾是一定要的。”她着重强调了贴身伺候二字。接着她话锋一转,“当然,你若不想也罢,我可以另想法子……”
“夫人,容奴婢考虑几日可行?”钟书咬了咬唇,忽然抬头问谢巧蛮。
谢巧蛮神色缓了缓,笑道:“这有什么不行的?你先去歇息吧,我与我儿还有些事情要谈。”
钟书行了礼便告退了,虽极力保持稳重,可走时的步伐还是有些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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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你威胁钟书干什么?她只是个弱女子!”婢女一走,峥嵘便再也忍不住,起身冲谢巧蛮大声道。
“弱女子才更容易被威胁,不是吗?”谢巧蛮不急不躁,语气平稳。
“娘你这样做就是害了钟书,我不愿意纳妾,我要像爹爹一样。”峥嵘硬邦邦的回道。
谢巧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显得有些女儿气,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峥嵘,饶有趣味的拖长声音问到:“我的好‘儿子’,你就是想像你爹一样……可你行吗?”
峥嵘的脸都涨红了,他瞪着榻边的谢巧蛮,气的要说的话卡在了嘴边:“娘你——!!”
“好了,你也不用跟我犟。你自己应该很清楚,钟书若要怪,只能怪你。”谢巧蛮又恢复了平日的稳重,她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她知道你此生最大的秘密,黎府不可能放她离开,也不可能把她配给下人成亲生子,女儿家外向,成了亲,夫家就是最重要的,我绝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钟书恐怕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不然,她平时为何总管着你?甚至还敢跟你使性子,哼,”美人哼笑了一声,“四个婢女中就数钟书气性最大,还不是因为她仗着你疼她?”
峥嵘张张嘴,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他不想娶妻,就必须纳妾。可纳了钟书,又必定辜负她的一生。峥嵘低着头,看着自己胸膛前微微的起伏——被二哥背回来之后,钟书为了方便上药,直接将粘着皮肉的衣裳剪了,后来发现还是不行,只能将衣服全脱了,包括一直缠缚在自己胸前的布帛。
如今布帛尽去,与平常男子不一样的起伏便显露出来——哪怕起伏很小。
“娘……”峥嵘低低的叫了一声,就垂着头再无话。
谢巧蛮偏头看着自己最小的“儿子”,她轻轻抚上峥嵘的脸颊,既是安慰又是坚定道:“峥嵘,从你打算踏上这条路起,就不要犹豫,世间的男子如何,你便如何,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的保你一生无尤,不教人怀疑。”
“不要觉得对不起钟书,她做你的挡箭牌,你给她一生富贵,这是值得的交易。没有什么……比交易更稳固的事情了。”
“跟娘说说,你今儿为什么冒犯曲府的小姐?”
峥嵘说了那么多遍,也已经平静了下来:“我不喜欢她,她很放荡,赏花时往我怀里扑……”明明是一定会进宫的人,可还不顾脸面,说不定前一辈子就这么“不小心”扑过很多公子哥。
“年纪小小,就打扮的花枝招展,永远端着架子假笑,一副温温柔柔,来者不拒的样子……”分明那么讨厌谢子乾,可还对他笑的纯良无害。
谢巧蛮听完,沉默了一会,有些了然道:“峥嵘,你更喜欢男子还是女子?”问完不等峥嵘回答,自己又自言自语道:“瞧我,还问些什么,明明这么明显了……”
峥嵘有些生气,他急速呼吸了几下,背上的疼痛感愈发清晰,可他顾不上了,只顾大声辩驳道:“娘!我不喜欢曲蘶仪,而且永远不会喜欢上她!”
说话间牵动了伤口,疼的他嘶嘶抽了好几口冷气。谢巧蛮睨了峥嵘一眼,慢悠悠的吩咐夏夏:“将房间的炭盆多加点炭。”
因伤在背部,所以药膏未干时上身必然穿不了衣裳,峥嵘的房间内足足有七八个炭盆,烘的内室暖意融融,炭火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几点火星飞溅,偶尔便会闪红了人的眼。
“行了,你放心。在你跪在我面前说想成为男子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了隐约的预料。”谢巧蛮拍拍峥嵘的手,虽然内心早有准备,可语气仍旧不怎么好。
毕竟猜测是一回事,证实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是的娘,我不是……”“那是什么?像你姊姊说的那样,你嫉妒曲小姐的美貌,所以妒忌心起,故意去用内力捏别人的肩膀?”谢巧蛮显然没有了之前的耐心,有些不耐烦道。
峥嵘一时哑言,抽搐了一下嘴角:“……不是。”
“那不就得了,你们第一次见面,谈的上什么深仇大恨?”
“……”
峥嵘抿着嘴不搭腔——因为根本说不清楚。
“其实……”谢巧蛮思索了一下,忽然微笑着说,“这样也好。”喜欢女子也好,起码能更好的隐藏身份。
想到这里,谢巧蛮探手对峥嵘道:“过来。”峥嵘不明所以,将头伸了过去。听完娘亲附耳说的话,他面上几番色变,没开口答应也不拒绝,只用沉默应对。
看峥嵘久久不应,谢巧蛮也不急,只轻飘飘一句你爹已经开始怀疑了,就把峥嵘惊的一动,床榻顿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呀抱怨。
这句话犹如惊雷落地,让峥嵘恐惧万分——如果黎战勋知道了,他此后绝不会再允许自己上战场了——看妘寰就知道了。黎战勋虽宠爱妘寰这个唯一的女儿,可从取名就能明白他的想法,寰,王者封畿内县也。儿子可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而女儿,就算教授了功夫也是不能离开这小小的裕京的。
思及此,峥嵘慢慢冷静了下来,然后他对谢巧蛮点了点头,同意了她的主意。
“那你歇着吧,不要恨娘,只有我先动手打了你,别人才不会说些难听的话,传些难听的风言风语。”谢巧蛮蹙着眉,她怕曲府的小姐回去了哭哭啼啼的向父母告状,因此只能先下手为强。至于她到底有没有被儿子们的调虎离山给哄住……
谁知道呢。
“至于钟书的事……”临出门前,谢巧蛮又把这个事情提了起来,但看峥嵘还有些神游的样子,便只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四两拨千斤道:“……看你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