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03年,冬季,十月,韩信打败了齐国的历下守军,随后直打到齐国的都城临淄。韩信派人向汉王上书说:“齐国伪诈多变,是个反复无常的国家,且它的南边又临近楚国。请让我暂时代理齐王去镇抚齐国。”汉王打开书信一看,即大发雷霆,骂道:“我被困在这里,朝思暮想地盼你来协助我,你却想要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连忙暗踩汉王的脚,接着就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汉军目前正处在不利的形势中,哪能禁止韩信擅自称王啊!倒不如就趁势立他为王,好好地对待他,让他自行镇守齐国。不然的话,就可能会发生兵变。”汉王这时也醒悟过来,乘机又改口骂道:“大丈夫平定了诸侯国,要做就做正式的君王,何必要当个代理国王呢!”春季,二月,汉王即派张良带着印信去封韩信为齐王,并征调他的部队去攻打楚军。
项羽获悉龙且已死,非常害怕,立刻派遣盱台人武涉去游说齐王韩信说:“天下人同受秦朝暴政的苦累已经很久了,因此同心协力攻打秦朝。秦王朝灭亡后,诸侯军将领按照功劳的大小,划分土地,分封为王,使士兵得到休整。而今汉王重又兴兵东进,侵犯人家的王位,掠夺人家的封地,已经攻陷了三秦,还要再领兵出函谷关,收集诸侯的军队向东去攻打楚国,他的心意是不吞并天下誓不罢休,贪得无厌竟到了如此过分的地步!况且汉王是靠不住的,他好几次身落项王的掌握之中,项王因可怜他而留给他活路,但是他一脱身就背弃盟约,重新攻打项王,不可亲近信赖竟也到了这步田地。现在您虽然自以为与汉王交情深厚,替他竭尽全力地用兵打仗,但是最终还是要被他拿下的。您之所以能苟延至今,就是由于项王还存在的缘故啊。目前楚、汉二王成败之事,关键就在您了。您向西依附汉王,汉王即获胜;向东投靠项王,项王即成功。倘若项王今日遭覆灭,那么接着就轮到灭您了。您和项王曾经有过交情,为什么不反叛汉国来与楚国联合,三家瓜分天下各立为王呢?!现在放过这个良机,自下决心投靠汉王来进攻楚国,作为智者难道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吗?”韩信辞谢道:“我事奉项王的时候,官职不过是个郎中,地位不过是个持戟的卫士;所说的话项王不听,所献的计策项王不用,为此我才背叛楚国归顺汉国。而汉王则授给我上将军的官印,拨给我几万人马,脱下他的衣服让我穿,推过他的食物让我吃,并且对我言听计从,所以我才能达到今天这个地位。人家如此亲近、信任我,我背叛人家是不吉利的。我即使死了也不会改变跟定汉崐王的主意!望您替我向项王致歉。”
武涉走了后,蒯彻知道天下胜负大势就取决于韩信,便用看相人的说法劝韩信道:“我相您的面,不过是封个侯,而且又危险不安全;相您的背,却是高贵得无法言表。”韩信说:“这是什么意思呀?”蒯彻道:“天下开始兴兵抗秦的时候,所担忧的只是能否灭亡秦朝罢了。而如今楚、汉纷争,连年战火,使天下的百姓肝胆涂地横遭惨死,父子老少的尸骨暴露在荒郊野外,数也数不清。楚国人从彭城起兵,辗转作战,追逃逐败,乘着胜利势如卷席,威震天下。然而兵困京县、索城一带,被阻在成皋西面的山地中无法前进,于今已经三年了。汉王率十万大军,在巩县、洛阳一带抵御楚军,凭借山河地形的险要,一天之内打几次仗,却无法取得一点点功绩,而是受挫败逃,难以自救。这即叫作智者勇者都已困窘不堪了。百姓被折腾得精疲力尽,怨声载道,民心无所归倚。据我所料,这种形势如果没有天下各国的圣贤出面,天下的祸乱就必定无法平息。目前楚、汉二王的命运就牵系在您的手中,您为汉王效力,汉国就会获胜;您为楚王助威,楚国就会取胜。若您真肯听从我的计策,那就不如让楚、汉都不受损害,并存下去,您与他们三分天下,鼎足而立。这种形势一构成,便没有谁敢先行举手投足了。再凭着您的圣德贤才和拥兵众多,占据强大的齐国,迫令赵、燕两国顺从,出击刘、项兵力薄弱的地区以牵制住他们的后方,顺应百姓的意愿,向西去制止楚、汉纷争,为百姓请求解除疾苦、保全生命。这样,天下的人即会闻风响应您,哪还有谁胆敢不听从号令!然后您就分割大国,削弱强国以封立诸侯。诸侯已被扶立起来,天下的人便将顺从,并把功德归给齐国。您随即盘据齐国原有的领地,控制住胶河、泗水流域,同时恭敬谦逊地对待各诸侯国,天下的各国君王就会相继前来朝拜齐国表示归顺了。我听说‘上天的赐与如不接受,反而会受到上天的惩罚;时机到来如不行动,反而会遭受贻误良机的灾祸’。因此,望您能对这件事仔细斟酌!”韩信说:“汉王对我非常优待,我怎么能因贪图私利而忘恩负义啊!”蒯彻道:“当初常山王张耳和成安君陈馀还是平民百姓的时候,彼此就结成了生死之交。待后来为张、陈泽的事发生争执构怨颇深时,常山王终于在水南面杀掉了成崐安君,使成安君落了个头脚分家的结局。这二人相互交往时,感情是天下最深厚的,但最终却彼此捕杀对方,这是为什么呢?是由于祸患从无止境的**中产生,而这**使得人心难以预料啊。现在您想要凭忠诚和信义与汉王交往,但你们两人的友好关系肯定不会比常山王、成安君二人的友情牢固,而且你们之间所涉及的事情又多比张、陈泽类的事件大,故此我认为您坚信汉王绝不会危害您,也是大错特错的了!大夫文种保住了濒临灭亡的越国,使勾践称霸于诸侯国,但他自己功成名就却身遭杀害,犹如野兽捕尽,猎狗即被煮杀一样。从结交朋友的角度说,您与汉王的交情不如张耳和陈馀的交情深;从忠诚信义的角度说,您对汉王的忠信又比不过文种对勾践的忠信。这两点已经足够供您观察反思的了,望您能深深地考虑。况且我听说,‘勇敢和谋略过人,令君主为之震动的人,自身即遇危险;功勋卓著,雄冠天下的人,即无法给与封赏’。如今您拥有震撼君主的威势,挟持无法封赏的伟绩,归依楚国,楚国人不会信任您;归附汉国,汉国人将因您而震惊恐惧。那么您带着这样的威势和功绩,想要到哪里去安身呢?”韩信推辞道:“您先别说了,我将考虑一下这件事。”过了几天,蒯彻又劝韩信说:“善于听取意见,就能够预见到事物发生的征兆;善于谋划思索,就能够把握住事情成败的关键。不善于听取意见、思考问题而能长久地维持安全的人,天下少有!所以为人明智坚定,决择事情就会果断;为人犹疑多虑,处理事情时就会招来危害。一味在极其微小的枝节末梢问题上精打细算,遗漏掉那些关系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智慧足以预知事情应该如何去做,作出了决定却又不敢去执行,就会为一切事情埋下祸根。功业难得成功而容易失败,时机难以把握却容易贻误。时机啊时机,失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但是韩信仍然犹豫不决,不忍心背叛汉王;且又自认为功劳多,汉王终究不会夺走自己手中的齐国,于是就谢绝了蒯彻。蒯彻随即离去,假装疯狂做了巫师。
公元前202年,冬季,十月,汉王刘邦追击项羽到达固陵,与齐王韩信、魏国的相国彭越约定日期合击楚军。但是韩信、彭越的军队没有来,楚军攻打汉军,大败了汉军。汉王于是重又坚固营垒加强防守,并对张良说:“诸侯不遵守信约,怎么办啊?”张良答道:“楚军即将被打败,而韩信、彭越二人没有分得确定的领地,因此他们不应约前来会合,原来是应当的。君王您如果能与他们一起共分天下,就可以立即把他们召来。齐王韩信的封立,并不是您的本意,韩信自己也不放心。彭越本来平定了梁地,当初您为了魏豹的缘故,封彭越为魏国相国。而今魏豹已死,彭越也想自己称王,但您却不早作决定。现在,您可以把从睢阳以北到城的地区都封给彭越,把从陈县以东到沿海地区的区域划给韩信。韩信的家乡在楚地,他的意思也是想要重新得到自己故乡的土地。您如果能拿出以上地区许给他们两人,让他们各自为自己的利益而战,那么楚国就很容易攻破了。”汉王听从了这一建议。于是韩信、彭越都率军前来。
汉王回军到达定陶县,奔入齐王韩信的营垒,接管了他的部队。这是第二次了,证明刘邦对韩信极不信任。
春季,正月,汉王改封齐王韩信为楚王,统辖淮河以北地区,都城设在下邳。
公元前201年,冬季,十月,有人上书告发楚王韩信谋反。高帝便征求将领们的意见,大家都说:“赶快发兵,把这小子活埋罢了!”高帝默然不语。接着又询问陈平,陈平道:“有人上书告韩信谋反,这事情韩信知道吗?”高帝说:“不知道。”陈平说:“陛下的精锐部队与楚王的相比谁更厉害呢?”高帝道:“超不过他的。”陈平说:“陛下的将领们,用兵之才有能比过韩信的吗?”高帝道:“没有赶得上他的。”陈平说:“现在军队不如楚国的精锐,将领又比不上韩信,却要举兵攻打他,这是促使他起兵反抗呀。我私下里为陛下感到危险!”高帝说:“那该怎么办呢?”陈平说:“古时候天子有时巡视诸侯镇守的地方,会见诸侯。陛下只管出来视察,假装巡游云梦,在陈地会见诸侯。而陈地在楚国的西部边界,韩信听说天子怀着友好会见诸侯的心意出游,必定是全国安稳无事,便会到郊外迎接谒见陛下。拜见时陛下就趁机捉拄他,这不过是一个力士即能办到的事罢了。”高帝认为说得不错,便派出使者去通告诸侯到陈地聚会,说:“我将南游云梦”。高帝随即起程南行。
楚王韩信闻听这个消息后,自己颇为疑心害怕,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时有人劝韩信说:“杀了钟离昧去谒见皇上,皇上必定欢喜,如此就不会有什么祸患了。”韩信听从了他的建议。十二月,高帝在陈地会见诸侯,韩信提着钟离昧的头颅拜见高帝。高帝即命武士将韩信捆绑起来,装载到随皇帝车驾出行的副车上。韩信说:“果然如同人们所说:‘狡猾的兔子死了,奔跑的猎狗就遭煮杀;高飞的鸟儿没了,优良的弓箭就被收藏;敌对的国家攻破了,谋臣就要灭亡。’如今天下已经平定,我本来就应当被煮杀了!”高帝说:“有人告发你谋反。”随即用镣铐枷锁锁住韩信而归,接着大赦天下。
田肯前来向高帝祝贺说:“陛下拿住了韩信;又在关中建都。秦地是形势险要能够制胜的地方,以河为襟带山为屏障,地势便利,从这里向诸侯用兵,就好像在高屋脊上倾倒瓶中的水那样居高临下而势不可挡了。若说齐地,东有琅邪、即墨的富饶物产,南有泰山的峭峻坚固,西有浊河的险阻制约,北有渤海的渔盐利益,土地方圆二千里,拥有兵力百万,可以算作是东方的秦国了,因而不是陛下嫡亲的子弟,就没有可以去统治齐地的。”高帝说:“对啊!”随即便赏给田肯五百斤黄金。
高帝归还,到了洛阳,就赦免了韩信,封他为淮阴侯。韩信知道汉王刘邦害怕并厌恶他的才能,于是就多次声称有病,不参加朝见和随侍出行。平日在家总是闷闷不乐,为与绛侯周勃、将军灌婴这样的人处于同等地位感到羞耻。韩信曾去拜访将军樊哙。樊哙用跪拜的礼节送迎,口称臣子,说道:“大王竟肯光临我这里!”韩信出门后,讪笑着说:“我活着竟然要和樊哙等人为伍了!”
高帝曾与韩信谈闲,议论将领们能带多少兵。高帝问道:“像我这个样能率领多少兵呀?”韩信说:“陛下不过能带十万兵。”高帝说:“对您来说怎样呢?”韩信道:“我是越多越好啊。”高帝笑着说:“越多越好,为什么却被我捉住了呀?”韩信说:“陛下虽不能带兵却善于驾驭将领,这就是我所以被陛下逮住的原因了。何况陛下的才能,是人们所说的‘此为上天赐予的,而不是人力能够取得的’啊。”
公元前197年,起初,高帝任命阳夏侯陈为相国,监管赵国、代国边境部队。陈拜访淮阴侯韩信并向他辞行。淮阴侯握着他的手,屏退左右随从,与他在庭院中散步,忽然仰天叹息道:“有几句话,能和你说吗?”陈说:“只要是将军您的指示,我都听从。”韩信说:“你所处的地位,集中了天下精兵;而你,又是陛下信任的大臣。如果有人说你反叛,陛下肯定不信;然而再有人说,陛下就会起疑心;说第三次,陛下必定会愤怒地亲自率领大兵来攻打你。请让我为你做个内应,那么天下就可以谋取了。”陈平常便知道韩信的能力,相信他,于是说:“遵奉你的指教!”
陈常常羡慕当年魏国信陵君魏无忌养士的行为,及至他做相国驻守边境,告假回来时,经过赵国,跟随他的宾客乘坐的车有一千多辆,把邯郸城的官舍都住满了。赵相周昌见此情况请求入京进见高帝,详述陈门下宾客盛多,又专擅兵权在外数年,恐怕会有事变等等。高帝令人再审查陈宾客在代国时的种种不法之事,很多牵连到陈。陈听说后十分恐慌,韩王信趁机派王黄、曼丘臣等人来劝诱他联成一伙。
太上皇驾崩时,高帝派人来召陈,陈称病不去;九月,他便与王黄等人公开反叛,自封为代王,率军劫掠赵国、代国。高帝领兵从东面进击,到达邯郸,高兴地说:“陈不占据邯郸而去扼守漳水,我知道他没多大能耐了!”
周昌奏报说:“常山郡二十五城,有二十城都失陷了,请处死郡守、郡尉。”高帝问:“郡守、郡尉反叛了吗?”周昌回答:“没有。”高帝说:“这是他们力量不足,没有罪。”
高帝又令周昌选挑赵国壮士中可充当将领的,周昌报告说有四个人,并让他们来进见。高帝谩骂道:“你们这群小子能当将军吗?”四人大为惭愧,都伏在地上;高帝却真的赏赐各人以一千户的封邑,任用为将领。左右随从劝阻说:“跟随您进兵蜀、汉,征讨楚王的功臣都没有全部封赏;今天封他们,凭的什么功劳?”高帝说:“这就不是你们所能知道的了。陈造反,赵国、代国一带都被他占有。我用紧急军书征调天下军队,至今还没有到来的,现在估计能够调遣的只有邯郸城中这些士兵而已,我为什么还要吝惜那四个千户封邑,不用来抚慰赵国子弟呢!”属下都点头说:“好主意。”
高帝又听说陈的部将很多过去都是商人,便说:“我知道如何对付他们了。”下令多用黄金去收买陈部将,果然有大部分来降。
公元前196年,冬季,高帝在邯郸城。陈的部将侯敞率一万余人游动袭击,王黄率骑兵一千余人屯军曲逆,张春率一万余士卒渡过黄河进攻聊城;汉朝将军郭蒙与齐国将军迎击,大破陈军。太尉周勃取道太原去平定代地,兵抵马邑,久攻不下,攻下后便大行杀戮。赵利守东垣城,高帝亲自率军攻克,将地名改为真定。高帝又悬赏千金捉拿王黄、曼丘臣,结果其部下都将他们活捉送来,于是陈军队溃败。
淮阴侯韩信假称有病,不随从高帝去攻击陈,暗中却派人到陈那里,与他勾结谋划。韩信想在夜间与家臣用伪诏书赦免官府的有罪工匠及奴隶,打算发动他们去袭击吕后、太子。已经部署完毕,只等陈的消息。韩信有个门下舍人曾因得罪韩信,被囚禁起来,准备处死。春季,正月,舍人的弟弟上书举报事变,将韩信打算谋反的情况告诉吕后。吕后想把韩信召来,又担心他可能不服从,便与相国萧何商议,假装让人从高帝处来,说陈已经被擒,处死。列侯及群臣闻讯都到朝中祝贺。萧何又欺骗韩信说:“你虽然病了,也应当强挺着来道贺。”韩信来到朝廷,吕后便派武士将他捆绑起来,在长乐宫钟室里斩首。韩信在斩首之前,叹息说:“我真后悔没用蒯彻的计策,竟上了小孩子、妇人的当,这难道不是天意吗!”吕后随后下令将韩信三族都连坐杀死。
高帝回到洛阳,知道淮阴侯韩信被杀,又是欣喜又是怜惜。他问吕后:“韩信临死有什么话?”吕后说:“韩信说后悔没用蒯彻的计谋。”高帝悟道:“是齐国的能辩之士蒯彻呀!”便诏令齐国逮捕蒯彻。蒯彻被押来后,高帝问:“你教韩信造反吗?”回答说:“是的,我确实教过。那家伙不听我的计策,所以才自取灭亡,落到这个地步;如果用我的计策,陛下怎么能够杀了他呢!”高帝勃然大怒,下令:“煮死他!”蒯彻大叫:“哎呀!煮我实在冤枉!”高帝问“你教韩信造反,还有何冤枉?”蒯彻说:“秦朝失去江山,天下人都群起争夺,有才能、动作快的人能先得到。古时跖的狗对尧吠叫,并不是尧不仁,而是狗本来就要对不是它主人的人吠叫。当时,我作为臣子只知道有韩信,不知道有陛下啊!何况,天下磨刀霍霍,想做陛下这般大业的人很多,只是力量达不到罢了,您又能都煮死吗?”高帝听罢说:“放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