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苦恼之时，却不知山下一阵腥风血雨正在酝酿而成。
戍边将士涌入孤天村，将说书先生师徒居住的小屋包围起来时，小庙里风忽地暴躁起来，长喙扯着雁孤天的衣袖往外拖着，雁孤天心中也莫名觉着焦躁。
莫不是师父出事了联想说书先生及唐沔的举动，他心中隐隐产生这个念头。当下也顾不得什么，拔腿就欲下山察看。
唐沔拦住了他。
雁孤天皱眉，头一次用命令的语气对唐沔喝道：“让开！”
唐沔不防被他语气里的威严震得手颤了一下，但刹那便稳住了，勾起一抹笑：“无故离课，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雁孤天按下心中的着急，耐声道：“我师父可能出事了……”
“你怎么知道？又如何确定？”唐沔问了两个让雁孤天无话可说的问题。
“……我就是感觉……”雁孤天低声解释着，却被唐沔打住了。
“感觉？哈！小子，有些东西不是靠感觉就能一语定棺的，以后别说这样的话，不然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知道么”唐沔一根指头直往少年上身戳着，“最罪孽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你这样还无故拖累了其他人。所以不要有事没事总拿感觉说事儿！”
末了抛个白眼给雁孤天，“回佛堂忏悔去。”
雁孤天低头默然回去，只在经过唐沔时开口说道：“佛堂不是用来忏悔的，忏悔这种事得和主说……”少年蓦地抬头，与唐沔眼中的愧疚对个正着，“而且我也没有什么需要忏悔的。你说的是对的，但我也没有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的。”
“既然你们不需要我，那我就顺你们的意。之后的结果，与其去忏悔，倒不如去尽力做好该做的。”
“希望你不会后悔。”语落，少年擦肩而过，走入佛堂。
唐沔仍立在原地，表情有些阴晦。他听得清楚，雁孤天最后一句话里的“你”咬得极重。他叹了一身，深深往林外的某处望了一眼，叹了一声，心想雁孤天走后或许是得到南陆走一趟罢。
之后雁孤天依旧跟着唐沔学习，举止态度从未改变，也没有唐沔一早预料的精神隔阂，就像是那日雁孤天所为不过是枯燥之下的小小玩笑而已。
只是在那日后，唐沔忽地加快了课的进程，节奏猛然加快，雁孤天也没有异议，默默地跟着，并极快地掌握在心。
唐沔看着这样的雁孤天，心中升起一种孩子长大了的既欣慰又无奈的情绪。不料忽地忆起曾经的过往，却是狠狠沉了下去。
又过了几日，小庙陡然就热闹起来--是义愤填膺的孤天村村民杀了上来。
在唐沔与雁孤天二人过着平静的日子时，与此同时的孤天村，却过的是一种提心吊胆的生活。
话说戍边将士将说书先生的住所包围起来后，却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不过说书先生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主儿，敌不动我动，当下持一把大刀便杀将出去。说书先生的身手也不是盖的，杀得那些将士四散开来。
不过双拳难敌四手，说书先生也难逃这个定律，在身上多处负伤之时，终于被一个小兵抓住了破绽，一剑穿胸。那些将士看说书先生已是离死不远的样子，进屋子翻找无果后，啐了一口便走了。
那时说书先生还有一口气，撑着对靠近的村民说着：“雁儿……山下……另一边……有……有……”只是还没待说完便去了。
然而村民们关注的重点明显错了，整个脑子就回荡着“雁儿”两个字，想的都是完了那祸星又回来了之类的认知。
于是村民们一时气血上脑，从家里扒拉出顺手的家伙事儿，拿着便气势雄雄地上了孤天峰。
其实雁孤天与唐沔在小庙里老早就听见了村民们如马踏纷来的声音。雁孤天面上不动，而唐沔却是叹了一声，拢了拢身后长发，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袈裟，无奈地说着：“看来这里我是待不下去了。”
雁孤天闻言深深看了唐沔一眼，并不言语。下一刻却被唐沔硬从地上拉了起来，“听着，”唐沔嘴唇抿起，难得用凝重的语气对雁孤天说话：“知道你师父怎么了之后，不要傻站着挨骂，马上回到这里。佛像下面有一条通道，顺着它离开这里。”
末了，他担心雁孤天一时固执，又补了一句：“怎么着也得先把你们一直要做的事做完了再来考虑其他知道么”
雁孤天不语，须臾，别过头去，微微颔首。谁也没有看见他眼中的微微湿润。
转过头，雁孤天已恢复正常。沉吟片刻，他抬脚往门口走去。唐沔无奈，也只得跟上去。
村民杀到小庙时只见曾经的小说书先生与一个身着袈裟的长发男子并肩站在门口，似在等待一阵久违的暴风雨，并于其中奋起反抗。
靠近些，年长一些的村民便认出了唐沔：“唐先生，您怎么在这里？还……”穿着袈裟？
唐沔嘴角含笑，却是不答，反问道：“先说说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别告诉我你们来集体礼佛，我可没见过来礼佛还是带家伙儿的。”
经唐沔这么一说，村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现在是在庙前，在他们的观念里这片地方就是直接归佛管的，干什么事都在佛祖的眼皮底下。思及此，他们不觉一激灵，气势霎时减了许多，握着家伙儿的手也不免软了起来。
唐沔无奈抚眉，看着顿时慌张起来的村民们，重复了一遍他的问话：“你们来这里干什么不要让我问第三遍！”
村民终于把这话听进去了，当下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二人耐心听了许久，终于将他们的话拼合起来，得出一个结论：说书先生死了。
唐沔侧头看向雁孤天，少年面上不显，只是那敛起的眼已经说明了一切，只是霎时粗起来的呼吸已经暴露了他的心绪，只是身侧紧握起的手已经明显表明了他的不平静。
唐沔叹口气，挥挥手让雁孤天马上离开。后者也没有犹豫，沉默着转身回了佛堂。
看着少年的身影渐远，唐沔才转过头去，打断了那一片闹哄哄：“好了，这么说，你们上来是要找‘雁儿’算账喽。”
村民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人狠狠心，厉声道：“没错，我们必须让方丈把那祸星交出来！”
唐沔好笑地看着他们，问道：“交出来？然后你们把他烧死，对么”见村民们不约而同地点头，他猛然敛去脸上的笑，“这是人命，不是你们想当然就可以随意对待的。旁的地方我管不着，但是这里，不是你们可以胡来的地方！”
村民吃瘪，却仍是嘴硬道：“这个地方方丈说了算，唐先生你叫方丈出来再说。”
唐沔理了理身上的袈裟，淡淡道：“我就是方丈。”所以这里就我管了！
村民听到这儿，心中不觉一突，急急问道：“那‘雁儿’？”不会是……
“就是雁孤天。”
“……”
雁孤天移开佛像时，正好便听到门口骤然升起的咒骂声，心下一暗，却是进了那地道。
入眼一片黑暗，雁孤天觉得，以后的路，大概都是这样了。
地道里的空间可大，足够他直立着心中。感受着地道的斜度，他可以确定这条道是在向下行的。
走了不知多久，眼前陡然一亮刺激得他眯起眼。
待适应了这亮光，他向着那里行去。
倏忽进入一片新天地。
这是一个极大的洞天，穹隆的顶部镶满了大大小小的各色晶石，光线几经折射映得此处愈发富丽堂皇。
洞天中石笋石柱密布，绕过这些鬼工而成的奇观，雁孤天终于找到了这整个洞天真正的光源。
那是一个石壁，上面的浮雕极其精美细致：四片碎片散落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中间的位置有一颗形状不规则的小珠，隐隐间牵引着这些碎片。然而发光的不是它们。而是浮雕后的壁画。
那壁画画的是一个人，他手里扯着四根线，分别连接在除北方那块外那四块浮雕上，而浮雕之间也有线使之相连。怪异的是，这个人的脸上，却是一个齿轮。
发光的便是这个人，以及这些线，尤其是那个齿轮。这样使人产生一种错觉，恍惚这个人在北边那块碎片上控制着其他碎片，脸上的齿轮在转动着，像极了诡异的笑。
雁孤天愣愣地看着这石壁，下意识地伸出手，似要触碰那齿轮。只是还未触及，他便被旁边一声响拉回了思绪。
转头看去，旁边忽地升起一个石台，上面放着的东西雁孤天很熟悉。
那是说书先生的日志。
过去拿起翻了翻，这是说书先生日志的真正开端。在小庙的时候唐沔交给他的所谓说书先生手中有关东陆的事实上只有下部的日志，这是它的上部。
雁孤天想起说书先生最后的话：是在说这本日志吗
将日志收起，再看向那石台，雁孤天才发现那上面还有一把剑，只是放在这里蒙尘太久，遮住了它的所有锋芒。抖去剑上的污秽，雁孤天一手缓缓从剑面上抚过。
这是一把来自西陆的剑。说书先生曾经说过他曾经得到过一把西陆的剑，只是那剑有灵性，不认他为主，就此蒙尘。想来，就是这把了吧。
是叫……闶漭吧。雁孤天想着，目光落在剑柄上，果然看见了篆体的“闶漭”二字。
神奇的是，在雁孤天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的时候，这剑似有所感，轻轻发出剑鸣，像是在应着他。
雁孤天展颜一笑，“看来我是你的主人咯。”
长剑蓦地绽出耀目辉光，似乎在告诉少年是的。
它的少年主人依然在笑着，笑着笑着，泪水滑落眼眶，“谢谢你，闶漭。”雁孤天认真地说着，仿佛是在对一个交心的朋友说话。
它让他发觉--至少他还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孤独无依。
将闶漭别在腰侧，雁孤天收拾了下心情，开始打量四周，试图寻找一条出去的路。而后他在石壁的一旁找到一个小洞，高度大概到他腰侧。
雁孤天毫不犹豫地躬身进去，前行了一段时间，隐约可以看见一片葱郁。拨开挡在洞口的半人高的杂草，雁孤天便钻了出来。
前方树木稀疏，透过树木缝隙可以看见远处的繁华景象。不再是孤天峰那端远望的苍茫大漠。雁孤天凝望了远方一会儿，又转头看看身后的高山，若有所思。
这便是孤天峰的另一边么
他皱眉思考了一会儿，发现实在无法理清思绪，索性也不再去纠结了，抬脚便往那繁华走去。
刚走没多久，他一脚提到了个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包袱。
只是，在打开那包袱查看、看清其中所装之物时，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
这里面装的东西，赫然与他昔时随说书先生四处行路时所备一样。衣服、银两、书籍……一模一样！
同时里面有一封信夹杂其中，隐约可以看见上面一个“雁”字，与说书先生手笔无二。
雁孤天强行抑制住打开信的冲动，将包袱合上，背上身便急急走了出去。
他进入一个小镇。此时恰是下午时分，天上太阳也不甚，颇有些清凉的意味，让人不由心中意懒。街上行人也不多，不过依然有许多目光聚集在雁孤天身上。
少年俊秀如仙，随意束起的墨发有一种不羁的味道，偏生穿着一身刻板的文人长衫，腰侧别着把剑，十分矛盾。看背影像是流浪的说书先生，可面相却是太过年轻，让人不由想要去深究少年的身份。
雁孤天跟着说书先生的时候，对于这种目光已然司空见惯，因而也没有多加在意。他的目光在周围店铺逡巡，寻找一个落身的地方。
只是还没走多久，就又撞上一个麻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