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商贾之子,桑弘羊注定要付出比旁人多上百倍的努力才能如愿以偿。富贵险中求,这道理他再明白不过。
长信宫的大殿之上坐着当今世上权势最大的两个人,说分毫不惧那是骗人的。然而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桑弘羊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奏表内容一一道来。
太皇太后和刘琬脸上并无异色,桑弘羊说完,她才不紧不慢道:“各地均设盐、铁官监督,雇佣百姓煮盐,官府统一售卖。你这法子,哀家听着倒像是在哪里看过一般,皇帝可听说过么?”
刘琬恭敬答道:“桑侍中所言,倒像是管子的‘官山海’。”
“不错,哀家想起来了。”太皇太后点头,“春秋之时和当今毕竟不同,你做了些改动也是应当的。”
桑弘羊心中兴奋之情难以言表,他这是得到了这二位掌权者的认可了?
“不过,”还未高兴多久,太皇太后一个转折便给他泼了一盆冷水,“盐铁之事说到底动的是谁的利益,你不会不知。那你就该知道,你今日种种言论,便是晁错之言!”
桑弘羊张口欲辩,却无言以对。他献计动盐铁,损害的自然是各诸侯王的利益,届时诸王联手,孝景皇帝时的七国之乱怕是要再度重演。昔时晁错身为景帝亲信尚且难逃一死,而今换到他桑弘羊身上,岂不是要被夷族?果然还是自己太肤浅了么?桑弘羊只觉得自己昔日的倚仗被太皇太后当头一喝之后,都成了他人的笑谈。
瞧着他原先的自信已经荡然无存,太皇太后这才施舍一般地开口:“不过,你的计策倒也有几分可行之处。”
桑弘羊忽地抬起头来,他已经被太皇太后扰乱了心神,只能跟着她的思路走下去。
太皇太后明知桑弘羊此时的急切,却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哀家记得孔仲尼有句‘取法于天而则之,斯为其上’,你可知是何意?”
桑弘羊一怔,随即回道:“孔子此言,依臣所见,便是法上得中,法中则下。”说完他自己先愣了,似乎摸到了一丝头绪。
太皇太后似是对这回答有些不满,她淡淡道:“拿天道之法来践行,方才能得一个孔子之道。若是拿孔子之道来践行,便就落了下乘。说到底,这目标定的高了,才有妥协的余地啊。”
桑弘羊眼前一亮,随即苦笑,这是要让他当挡箭牌啊。然而太皇太后的命令,他又不能不从,只得咬牙应承下来:“多谢太皇太后教诲,臣明白了。臣明日便上奏本,请兴盐铁官营,置均输平准,制统一钱币。”
太皇太后满意点头,又勉励他几句方才放他去了。
待到桑弘羊已经不见了踪影,刘琬方才开口询问:“盐铁官营若能实现,眼下便已是够用,为何还要桑弘羊提出后两条?这下诸侯的利益全被他动了,他岂不是必死无疑?”
太皇太后耐心给她讲解:“震慑诸侯是其一,若是贪得无厌的诸侯,也有个讨价还价的余地,若是老实人,便该想到这几样我们迟早也要动,自然会有所收敛。”
“这其二,正因为他把诸侯全都得罪了个干净,他才只能选择依附于我们。这道奏表一上,他便再无退路,只有我们能保得他的性命,他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刘琬如同醍醐灌顶:“孤臣。”
“不错,如他一般毫无后台,想要出人头地便只能依附于上位者,一旦和旁的势力扯上了关系,便只有一个死字等着他。”
“可桑弘羊又何必行如此搏命之举?”刘琬还是有些不懂。
太皇太后眯眼一笑:“富贵险中求罢了,他毕竟是商贾出身,为了前途搏上一搏也不稀奇。皇帝可曾悟到了什么?”
刘琬觉得似乎摸到了头绪,却一闪而逝,只得摇头:“朕不知。”
太皇太后只提点了她一句:“春秋之时百家争鸣被学者称颂至今,然而皇帝可知获益者到底是谁?”
刘琬不假思索答道:“自然是当权之人。归根结底,百家思想不都是为上位者服务的么?用时礼贤下士,不用便弃如敝屣,春秋常事耳。”
说完自己才回过味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为臣者,自然只有领受的份。”
“可明白了?哀家今日让桑弘羊上奏表,他便只有从命的份。若是做了或许诸侯会要了他的命,可若是不做,哀家现在便能让他魂归九泉。”
“哀家好黄老之学不假,可那些个学者哀家也并未有多么荣宠。为君者切忌情绪外露被大臣瞧出端倪,就如……一般。”太皇太后忽的住了口,刘琬心里明白,她老人家说的是父皇,只不过逝者已矣,不便多加指责罢了。
刘琬突然想起无乐的叮嘱:“小舅舅方才推荐,说是廷尉张汤刚正不阿,盐铁官营之事派他来再合适不过。”
太皇太后一眼便看出无乐打的是什么主意,摇头失笑:“也罢,盐铁之事要紧,桑弘羊若是出了事,再找替上的也不容易,便让张汤护他一程罢。”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