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道路越来越崎岖,叔父在前面走着,我磕磕绊绊跟在他身后。在我累得已经无法言语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半山腰上露出的那一角青色飞檐,飞檐下的惊鸟铃随风摇摆。终于要见到那个躲在黑暗里的布局之人了,我的脸色凝重起来,一不留神崴了脚。
叔父赶紧扶住摇摇欲坠的我:“怎么了?可是伤了脚?”
我眼里疼出一层泪,蹲下来挤出两个字:“好疼。”
叔父四下看了看,不远处有个低矮的石块,他直接打横抱起蜷成一团的我,嘱咐道:“别乱动,我们去前面歇息片刻,我替你看看脚踝。”
叔父小心翼翼替我脱下鞋袜,脚踝已经肿了老高,一碰就钻心地疼。他随手抓起把雪覆在红肿处,道:“万幸,骨头无大碍,先用雪消消肿,有些冷你忍一忍。”刚开始那股寒气侵入皮肤时加剧了疼痛,可一会儿工夫后皮肤便火辣辣烧了起来,倒觉得不那么疼了。
我静静地看着叔父,他依旧那般细致温柔,用掌心反复轻轻揉搓我红肿的脚踝,再替我穿好鞋袜,在我身边坐下,抬手指向半山腰那片青色,道:“我们再需一个时辰便能到静因寺,你现在这样脚是万万不能着地的,我背你上去。”
我不由分说拒绝:“不可!不过是伤了一只脚,你扶着我便好。”
他背对着我半蹲下,用力拍自己的肩,说:“赶紧上来,再晚可要误了时辰了。”
我默不作声,不情愿却只能顺从地趴到他背上:“麻烦了。”
午时,静因寺,山门大开,积雪无痕,万籁俱寂,颇有点请君入瓮的意思。叔父迅速环顾四周一圈,除了傲霜斗雪的苍松翠柏外再无一物,今日这气候确实不适合来焚香祭拜祈福求愿,但如此寂静无声倒又显得不同寻常了。
叔父手搭在我肩上用力扣了扣,眼神示意进寺内看看,我颔首同意。穿过山门殿与天王殿,出现在眼前的是九九八十一级青玉石铺成的台阶,拾阶而上,映入眼帘的是庄严肃穆的大雄宝殿,殿前足有两人高的香炉内燃着佛香,升起的烟如雾,散尽在风中无踪无迹,只留下久久不退的清香,沁人心脾。
我在殿外的拜垫上跪下,三拜后起身,从殿门最左侧入殿绕至佛前,双手合十恭请三柱佛香,再沿原路垂首退出大殿,返回殿外的香炉前,焚香再三拜。
右侧的祖师堂内忽然传出一阵大笑,带着些嘲讽的味道:“子灵大人竟如此虔诚,跛着脚还坚持这般设拜可是要向佛求个大愿?”
我退回到叔父身侧,他不动声色地将我往身后拉了拉,冷声道:“我们既已应邀至此,阁下可否现身一见?”
那笑声戛然而止,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西仪蓝府幺子承文早就仙逝,不知这位公子又是何人?”
叔父笑了:“既然阁下如此神通广大查出我已‘仙逝’,又怎会不知这不过是我当年使的金蝉脱壳之计?”
我已是此人囊中之物,绝不能让他再把目光放到叔父身上,要不然用不了多久他一定会查出叔父的真实身份,手中捏着南殇国君和东寒国后,若他真有异心,怕是要惹出大事。
我向祖师堂走去,为了不输气势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步步如腕骨之痛,我却面无表情,边走边说:“他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如你所愿来了这梦落山,阁下此时又遮遮掩掩如此小气,莫不是有难言之隐?”
又是一阵更放肆的大笑,震得那两人高的烛台顶上的积雪都落到了地上:“子灵大人胆色果真不同寻常女子,怪不得东寒王对你念念不忘。”
我冷笑,道:“我为何来此你心知肚明,又何必搬出东寒王来?再说了,东寒王是否对我念念不忘与你何干?你如此目无尊卑倒真让我刮目相看了。”
他则继续狂笑:“目无尊卑?哈哈哈……我若目有尊卑你我今日还能在这静因寺中相见?”
我故作恍然大悟状:“倒也是,看来阁下很有自知之明,不错不错,我很喜欢你这底气十足不要脸的模样。”许是寒风太过凛冽,叔父被呛着止不住咳起来,我担忧地看他,莫不是受了寒凉旧疾犯了?
里面的人收住笑,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祖师堂门口的那抹黑暗中停住,一片暗红色衣袍飘出又落回,他抬起的右手暴露于光亮中,一翻一覆冷冰冰地下令:“带回去。”
即刻从四处冲出数十人,持着剑杀气腾腾地将我们团团围住,清一色黑衣蒙面,架势倒是挺足,看来人家根本不打算与我们好好说话,我滑稽地单腿跳向叔父,与如此严肃的场景颇有些格格不入,叔父急迎上来扶我,两人眼神交汇中彼此都明白,这静因寺不过是个开始。
我再向着祖师堂内,一字一句正色道:“我既来赴了阁下的约,拿不到我想要的东西便不会离去,阁下又何必花心思整出这么大的排场来?倒教我辜负了你的诚意。”
那暗红色的身影缓步走出,如松柏般挺拔立于堂前,在这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中醒目得让人挪不开眼,一双褐色眼眸流转如剪水,我心中大惊,竟有如此妖孽之人。
他双手覆于胸前,毫不掩饰言语中的嘲讽之意:“子灵大人所言甚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既自降身份不远万里来赴这梦落山之约,脚又受了伤,我今日怎么也得学一学那些翩翩君子怜香惜玉一回。”又是抬手甚是优雅地一翻一覆,看似随意慵懒实则如翻云覆雨般气势逼人,双唇一开一合再吐出两个字:“扛走。”
眼睛被蒙住,被人拦腰扛起粗鲁地丢进一辆马车内,好在叔父也被推搡进来,我紧扶住他坐稳,车外有人恶狠狠地说:“敢摘了眼睛上的布我就把你们的眼睛剜了!”
马车开始缓慢前行,车轮轧在雪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蒙着眼睛的布很紧,眼珠像要被勒出眼眶,胀得有些难受,手心里的汗越来越多,叔父感受到我的不安,安慰道:“不怕,我在。他们只是不想暴露行踪,暂时不会伤害我们。”
我将声音压得如丝般轻细:“我知道,我只是后悔让你与我同来。”虽说有叔父在身边我心安不少,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现在我们被绑去哪里都不知道,我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本就是他们点名要的人,大不了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可叔父不同,此事本就与他无甚关系,可眼下这情形他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这要是再出点岔子我可真是以死谢罪也不够。
“乖,不会有事的。”叔父温柔地将我箍在怀里,“天上地下,只有陪在你身边我才能安心。”我沉默了。
倚荷亭内再见时他的失态,殿宴献曲时他的提点,暮春醉前他的奄奄一息,白府里他的坚定,遇险时他的果敢,身份被识破后他的悲伤,受责时他的温润,此时他的从容。叔父,你做的这一切,真的只是因那十数年的养育之情么?真的只是因我兄长的托付之情么?真的只是因你与他人的手足之情么?真的只是因那天下的太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