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过年还有十几天,冬季扫荡突然加强了。
这是华北日军的总司令冈村宁次亲自下达的命令。
命令到39号的时候,渡边请了廖伯东谈谈看法,廖伯东是坚决反对的,理由很简单:扫荡就是三光,马上要过年了,这就是把老百姓往死路上逼,不仅对“大东亚共荣”不利,而且和过几天就要举行的石门建市典礼氛围极不相称。
但川岛芳子表示同意。
“有位贵客要来,先扫荡一圈,让那些躲藏在村子里的土八^路没有容身之处,他们也就顾不上这位贵客的事了。这也是为了这位贵客的绝对安全。”
“金司令不用这么刻意,”既然矛盾已经公开,廖伯东对川岛芳子也就不那么客气,“不用一口一个‘贵客’,不让我知道的事情,我不感兴趣,更不想知道。”
“只怕廖长官那儿已经有消息了,这位贵客的身份怕比我还清楚吧。”
“金司令保密工作做得到位。我,和39号全体同仁什么也不知道,所以,这位贵客如果出了事,和39号没有任何关系。”
威胁谁不会,来啊,互相威胁啊——这就是廖伯东和川岛芳子的常见状态。
“这一次,廖先生在扫荡名单里把令弟和冯处长的妹妹都加上了,这里面的原因我能否知悉一二?”渡边翻着手里的花名册问道。
廖伯东微微点头:“渡边先生客气了。这当然是拜金司令的坚持所赐,因为她一再要求执行这个冬季扫荡的命令,范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华北的自然村加起来不下几百个,每个村根据人口多少都要安排皇^军、侦^缉^队、jing备队,还有随军记者之类。39号日常行动已经严重人手不足了,何况‘自查自纠’还没有结束,有些人还处在审查状态不能参与,我和冯处长梁处长仔细安排,必要人数缩减到了最少,仍然不够用,不得已,我们启用了一些编外人员。顾瞳是冯处长的妹妹,跟39号渊源甚深,将来很有可能学成后在39号工作,让她提前见识一下也好。至于舍弟,他是《华北新报》的记者,跟着去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廖长官‘举贤不避亲疏’啊。”
“哪里哪里。”廖伯东回敬道。
但渡边摇头,还是表示不同意:“顾瞳小姐还小,还是学生,参加这种活动是有一定危险的,我认为她不合适跟去。”
“这也是我和冯处长表示对汪主xi和大东亚共荣事业的态度:我们绝对是忠贞不渝的,并且对前景充满信心,所以我们把自己最亲的亲人送到前线去。这样,不知道能不能减少一些对我们的毁谤的声音呢?”廖伯东话是对渡边说的,眼睛看的却是川岛芳子。
“即使这样也还是太冒险了。”
“应该问题不大,我关照了梁处长,他会照应顾瞳和舍弟的。”
顾瞳和廖仲南出发那天,梁清的车队在外面接他们。
冯静宸送出门外,叮嘱再三。
“川岛芳子到底想干什么查到了吗?”
“她说有个大人物要来。”
“哦——是怕39号有内奸通风报信给土八^路,然后伏击那个大人物吧。”
“别胡说,大人物是坐火车来的,哪那么容易伏击。”
“那更好办啊,扒铁道,炸车厢!”
“闭嘴!”冯静宸脸沉下来,“跟什么学不好跟乌鸦学,好的不灵坏的灵。”
顾瞳斜眼:“我倒想自己是乌鸦呢。”
“好了,和仲南快点上车,梁处长等着你们呢。”
冯静宸把顾瞳和廖仲南塞进梁清的车里,和梁清客气几句,梁清发动了车子。
“变态处长,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梁清已经习惯了顾瞳这么不情愿地称呼:“胡家庄。”
“都去做什么?”
“你什么也不用做,看着就行。”
“我听说扫荡的人凌晨就走了,我们现在才去,会不会迟到。”
“不会,这是冯处长和廖长官特别关照的,你们不能去早了。”
“为什么?”廖仲南觉得奇怪。
“去早了,你们万一拦着不让点火烧房子怎么办。”梁清说得好像他早晨喝了豆腐脑儿那么平常。
“什什什什么!”
“没错,你们敢说不会?你们敢当着我的面发誓看见烧房子就当没看见?”
“不能……”顾瞳认怂。
“还是的,所以晚点儿去,现在去,房子差不多烧完了,你们能赶上最精彩的部分——搜查堡垒户,全村都集中到村前面的空地上,挨个查。我跟你们说啊,扫荡好啊,这是个特别好的机会,嘿,想烧谁烧谁,想抢谁抢谁,想杀谁杀谁。小瞳你不是做了新衣服嘛,建市典礼还在正太饭店,那天你就可以穿,但是光衣服不行啊,还得有几件好头面,你还没有吧?我告诉你,今天去各村,看上什么说话,一分钱不用你掏,东西就是你的了!真金白银啊……”
梁清说得很痛快,顾瞳的脸都黑得像墨了:“我不要!没有就没有,抢别人的算怎么回事!”
“哎,年轻,热血上头,就是想不开啊~”
梁清一路把两个年轻人送到胡家庄,一下车顾瞳就咳起来,到处浓烟滚滚,这pm25绝对比21世纪的厉害。
“咳、咳。”顾瞳和廖仲南都咳着,一路搀扶走过来——没办法呢,烂泥的道儿,几乎没处下脚,更别说走汽车轮胎了,难怪梁清还没进村就停下了——跟在梁清后面。
走了不远,烟小点了,顾瞳皱着眉问廖仲南:“你闻见什么味儿了吗?”
血腥味儿,浓重的血腥味,这和平日里割破手指或咬破舌头完全不是一个量级,浓重的血腥味儿让人想吐。
廖仲南的脸色比顾瞳好不到哪儿去。
只有梁清,泰然自若地在前面走。
伴随着血腥味儿,还有一点轻微的声音,顾瞳开始听不真切,但渐渐声音越来越大,梁清是在带他们前往声音所在。
看见前面聚拢的一大堆人,约有一百多,几乎都是淳朴的农民打扮,旁边一个土台子,一个日军小队长坐在上面,面前是一个穿长马褂的五十多岁的男人正拼命跪着磕头,剩下的日军和伪军分散着,专门有人拿枪围住一百多人,枪口对准他们。
声音不是从这些人那里传过来的,顾瞳他们走到近前,才发现人群旁边加了锅,烧开了一大锅水,木柴烧的锅底通红,滚开的水正翻花,热气在寒冷的冬日十二分明显。
锅的旁边立了个桩子,桩子上绑了个男人,声音就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直着脖子嗷嗷地叫”,顾瞳过去只在小说里见过,这次是真的听见了,惨烈地无以复加。两个日本兵蹲在这人跟前不知道在干什么,大锅挡住了,顾瞳就看见旁边有几个日本兵拍着手笑,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
绕过锅,绕过,绕,再绕一点……
顾瞳看见了。
她知道为什么这个人叫得这么惨烈了,她也知道蹲着的两个日本人在干什么——准确的说他们时不时回身往大锅里扔东西是在干什么……
他们在削肉片,从这个绑着的男人左腿上。
像涮锅子一样,削下一片肉就扔到大锅里。
或许这都不算太新奇,毕竟凌迟是自古就有的刑罚。
但给顾瞳造成强烈视觉冲击的,是对比——那男人的左腿已经没有肉了,除去脚,大约因为脚上的肉不好割——剩下全是枯骨,膝盖那里连着一点,而右腿却完好。更可怕的是,他似乎是在用这样的两条腿——站立着……
顾瞳转身就吐了,廖仲南也转身,扶住了她:“小瞳!”
“呕……”
梁清没上来帮忙,他似乎觉得很好笑:“这就受不了了?少爷小姐们,暖房里的花没见过大风大浪,慢慢习惯吧。这些日本人是从山西过来的,山西羊肉不好吃,但是别的肉都吃完了,他们也吃羊肉,就这么吃。廖少爷,吐完了记得过来照张相,日本人说的。”
顾瞳趴在地上狂吐不止。
顾瞳实在没有勇气再看,她死抱着廖仲南不撒手,最后是梁清硬把她拽开让廖仲南去拍照,她又改成死抓着梁清不放手。
“小瞳,放开,那人已经死了,拖走了。”
……顾瞳手紧抓着梁清的衣服,指节都泛白了。
“真的,不骗你,你没听见嘛,他不叫了。”
顾瞳勉强抬头看着梁清:“日本人胆子真大,这种照片还敢让人照,这要是让外界知道了,国际上会怎么说?他们就当真不怕舆论谴责?!”
“怕呀。可是你见过谁谴责了?美国佬把印第安人剥皮做靴子,那不照样民主国家?再说谴责有什么用?话又杀不死人。退一万步说,怕谴责,不发不就得了,自个儿留着存档呗,这是皇^军的丰功伟业。”
“狗屁丰功伟业!”
“这人也不是完全无辜,谁让他窝藏八^路,他孩子活埋了,他本人被剐了,要给胡家庄做个样子,看谁以后还敢帮着八^路。”
“你还帮着日本人解释!你还帮一群畜生解释?!”
“注意你的言辞!顾小姐!”梁清声音也提高了,“我答应过廖长官和冯处长,要把你囫囵个带回去,你别给我找麻烦,还是你也想知道左腿骨头右腿肉是什么感觉?”
“呕……别说了……”顾瞳又开始吐,这次呕出的只有酸水,“我发誓……我这辈子都不想吃涮肉了……什么肉都……呕……”
“那就别吐了,真想吐也忍着,过来看着,日本人要接着审了。”梁清揪着顾瞳的后脖领子把她提到台子前,跟翻译官打了个招呼。
“你们都看见了!窝藏八^路,就是这个下场!”翻译官对着那一百多人,喊得声嘶力竭,“还有谁窝藏了,自首或者揭发,皇^军可以网开一面,如果不说,让皇^军查出来,哼哼……”
没人说话,只有冬天凛冽的风刮过,把地上流的血冻得一道子一道子红。
“不说是吧!我数三下,再不说,可就别怪我下去揪了!”翻译瞪起了眼。
还是没人说话。
“三!”
“二!”
翻译左右看了看:“一!”
回答他的依然只有沉默,他气急败坏地跳下高台,钻入人群中,坐看右看,尤其盯着脸上抹了灰的大姑娘小媳妇看个没完,直看得对方深深低下了头。
“你看着面生!”翻译突然揪住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你是哪儿的人!”
“我,我就是这村里的。”女人穿着不太合身的花袄,袄子面已经看不出花型了,手揣在袖筒里。
顾瞳听到这句话抬起了头,尽管石家庄没有自己的方言,但她母亲曾经做过生意,她跟着出过摊,天南海北的话都听了一些,这个女人说的话虽然不好判断具体是哪里的,但顾瞳一听就知道肯定是南方的,可能就在江西一带。
翻译显然也听出了这一点,他更加用力地揪着这女人往外走:“出来!出来!女共^党!还想蒙老子!弄不死你!”
“等一下!”
翻译稍微懵了一下,没想到这时候有人会拦着:“谁?”
“我!”顾瞳都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居然走到翻译面前了,“放开她!”
“顾小姐,渡边先生关照过,你别多事。”
“我多事?知道渡边先生为什么让我跟着来么?‘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这些渡边先生日日讲月月讲的话,你们是一句也没往心里去啊。你刚才对老乡什么态度?你是要老乡们都说亲善共荣是假的么?”
顾瞳连珠炮般一通斥责,翻译也愣了半晌:“这个……女人不是好人!她是南方口音,不是这村里的!肯定是共^党!”
“是不是这村里的,不能听你一面之辞!”顾瞳走到女人跟前:“大姐,你受惊了。请问你是这村里的么?”
女人像是被吓到了,只是点头,不再说话。
“也不能听她一面之辞啊!”翻译不满地说。
顾瞳拉着女人走到一百多人近前:“哪位是她的亲属,或者知道她家里人是谁的,麻烦站出来!不用害怕,找到家人就行,如果找不到,她就会被带走了!”
沉默了一会儿,顾瞳心里火急火燎的,就怕人人都害怕,不敢出头,翻译则得意地走过来:“我就说吧,她肯定是共^党!走!跟我们……”
“别走!她是我闺女。”
突然人群里有人说。
是个老大爷。
顾瞳眼睛一亮:“老人家,真的么?”
“是真的。”老头七十多了,背驼得厉害。
翻译不信:“不可能!如果她是你闺女,为什么你说本地话,她一口南方话!”
“民国初年,我们村儿闹灾了,旱得没法种,地里不长粮食。我就带着我老伴儿还有我闺女逃荒,去江西投奔一个亲戚,老伴儿路上病死了,我跟闺女俩到了江西找着亲戚,待了几年,后来我听同乡说村里没事儿了,我寻思着老房子还在这儿,地不能丢下不管,就带着闺女回来了。我老了,在江西那几年口音改不过来,她去那儿的时候还小,正说话的年纪,就学了一口江西话。”
老头说得合情合理,顾瞳长出了一口气。
翻译哑口无言,但还有点不甘心:“谁能作证?”
“俺能。”有人举手了。
“俺也能。”
“我也是,他们以前一直住这村里的,这孩子我看着长到这么大的。”
零星有人作证,翻译也没话了。
“怎么样,人家说的可一点毛病没有,别冤枉了良民!”
“这事儿蹊跷,还得查!”翻译有点心虚,但不愿意承认错误。
“查你个头!”顾瞳一把揪住翻译的前襟,“我警告你,你再随便诬赖好人,我回去就到渡边先生那里告你个‘蓄意破坏中日亲善’‘破坏大东亚共荣’‘破坏圣^战’!你有几个脑袋,敢担这种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