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西安一下雪,就成了长安;南京一下雪,就成了金陵;北京一下雪,就成了北平。
“而石家庄一下雪——它它它还是石家庄。”
石家庄有个学校,是公立学校,叫石家庄市第一中学,简称一中。
一中有个历史老师,据说牛的飞起,叫佟祥。
以上,就是佟老师给高一(1)班学生作的开篇语,前三句还只是听得班里有几声窃笑,因为混网络的学生都知道这些段子。到最后一句,全班大笑,这是因为知道了这位佟老师,好像还真是有两把刷子的。
佟老师的课上的好,理科班的学生也爱听,大约是因为他不只是念念书,然后划重点,接着允许学生上自习。他嘴里的历史课是个链条完整的故事会,任何一个历史事件,他讲的条理清晰丝丝入扣,佐证的信息比网络还全,楞像是他亲自经历的一般,即使是最枯燥,被学生誉为“就是老签条约”的近代史和“就是老开会”的现代史,他讲起来也是有趣的。
但是讲的太有趣也会惹麻烦。
比如今天。
今天讲的是“一大”,南湖嘉兴一只游船上的传奇。
“当年,50多个人就敢建一个党,就敢派出13个人来开代表大会,不说绝后,至少也是空前了。如今,谁还有这样的胆量,还有这样的气魄?”佟老师在1班的课堂里,喟叹一声,合上了书。
“佟老师,我们班上就有七十个人呢,我们也可以建党啊。”坐第一排的魏昇大胆地说。
“得了吧你,”魏昇旁边的周娟撇了撇嘴,“你还想建党啊,也不看看你那样子,尖嘴猴腮,弓腰驼背,走路还踮脚尖。”
魏昇面子上挂不住了,他形象是差点,自己也知道,于是剑走偏锋处处要和人不一样,自诩是“斯莱特林”的信徒,挖空心思研究“黑魔法”,但是此举除了报废了化学老师实验室里一批五毛钱的便宜试管外一无所成。可有道是打人不打脸,周娟言语攻击魏昇的外貌,也是刻薄了些。
“我怎么不能建党啊!共^产^党50多个人就敢成立党派,最后还不是握有天下!我今天也在班里建党!我想想……对了,就叫幽灵党!我宣布,幽灵党自今日起成立了!我任第一任党魁!走着瞧,说不定二十年后我大幽灵党就能横扫六合呢!”
“哟哟就一个党魁啊!光杆司令啊!”周娟的语气越发不屑了。
“谁说的!”魏昇左右看看,“还,还有王烁!王烁,你当财政部长!石浩,你当……外交部长!我再给你们俩配个次长!”
王烁没说话,这小胖子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笔念念有辞,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反正他哪节课都这样,成绩一直很好,老师们也就由他去了。石浩耸耸耳朵:“我可以拒任么?”
“不可以!”魏昇脸有点红了,他还在继续找他的幕僚班子,佟老师已经冷眼旁观半天了,终于出手制止了这场闹剧一般的“建党”:“魏昇,我问你个问题。你们都看着建党很简单,是吧?有几十个人就可以了,不是大事。那为什么当时的政府非要跟这50多个人的党过不去,在它尚还幼小的时候,就不惜动用暴力机关,几番周折,也要将这个党铲除呢?”
魏昇突然卡壳了,班里也突然安静下来。
“明白了这一点,魏昇,你就明白了,这个党为什么,能有今日。”
佟祥老师坐下了,看了看手腕上的金色表盘:“下节课我们再讨论这个,大家上自习吧。”
班里开始出现刷刷的翻书声,魏昇还在苦苦思索。
“魏昇,你那个党,还缺最关键的一环。”佟祥老师的声音从讲台后面传来。
魏昇好似突然醒悟了一般,他一拍课桌:“顾瞳!你来当幽灵党的人事部长!”
后面本来睡得很小心的顾瞳就这么被惊醒了。
顾瞳不喜欢佟老师,讲得再好也不喜欢。
有的人天生相克,没办法。
何况勉强一个16岁的少女去喜欢一个将近40岁有点发福的胖子,也太不人道了。
顾瞳有权不喜欢佟老师,在佟老师的课上不要打呼噜是她能致以佟老师的最大敬意。
其实就这么井水不犯河水也挺好。
要怪就怪魏昇太傻x了。
顾瞳对什么“幽灵党”是一点不感兴趣的,但魏昇却认真了,他仔仔细细读了历史教科书,思索了一个星期,咬坏了五根铅笔,终于起草了完整的党纲,并拟定了他自认为完备的人事任命。
然后就是昭告天下了,他特意捡了一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在讲台前向全班同学宣布:“幽灵党从今天起正式成立了!”
党纲的第一条是“幽灵党之全体成员应遵守党魁的一切指示,视党魁为伟大的思想家、军事家、政治家……”
然而话音未完,“财政部长”王烁就终结了这场自我吹捧:“空想家。”
于是党魁魏昇同志在极度愤怒下宣布将王烁降为“财政次长”。
顾瞳在一旁摇头,有这样情绪化的党魁,幽灵党能成气候才怪。
还不等魏昇宣布进一步的人事任命,佟老师进来了:“同学们,课间结束,我们该上课了。”
这天的历史课有点异样,佟老师一站上讲台就宣布:“今天的内容有点沉重,同学们,我们得做好心理准备。”
因为今天讲的是党发展过程中的挫折。
“大家不要以为,共^产^党的发展是一番风顺的。历史上有多少英雄就有多少叛变者,而英雄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根据不完全的统计数据,1921年到1949年建国执政,短短28年间因为各种原因离世的党员约340万,而1949年的时候,共^产^党总数不超过300万人,换言之,一半以上的党^员没有活着看到自己的梦想实现,就这还不算叛变的人数。
“这340万人里,很多都是血的教训,从杨靖宇到江竹筠,共^产^党犯过很多错误,每一次错误都是要填进去人命的,共^产^党的党纲,党纪,每一个字都是用血写成的。我们今天就说说历史上最惊险的一次——顾顺章的叛变和后续处理。”
顾顺章并不是有记载的被捕的最高级别共^产^党^员,比如说,向忠发地位就比他高,但是他被捕所产生的影响,却远远大于向忠发,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原本从事的就是□□的情报组织工作。如果不是钱壮飞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加之无数意外和巧合,也许中国的历史就改写了。
顺便说一句,向忠发也是因为顾顺章而被捕的。
而顾顺章叛变之后,由于其家属都在□□情报部门工作,当时的中央特科做出了“锄奸”的决定,当时中央特科的负责人,是□□。
“据说□□同志当时给予了顾顺章家属选择的机会:登报与顾顺章脱离关系,全家赶赴中央苏区,切断与上海的一切联系,或者——。顾顺章的妻子当时正在打麻将,她说了一句话——”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在场一十六名成年人,全部被缢死后掩埋,为了防止尸体发臭,还抹了水泥地面。后来靠一名幸存者帮忙,才揭开了被称为“爱棠村掘尸案”的冰山一角。
“其实现场一共有两名幸存者,分别是顾顺章年满十岁的妻弟和一个年幼的女儿,正是这个妻弟,在杀回来的顾顺章的唆使下辨认出了一个特科成员,这个人姓王,代号‘老先生’,被捕后旋即叛变,又供认出了很多地下工作者,由此,上海地下组织,几被破坏殆尽。”
全班同学听得目瞪口呆,魏昇瞪大了眼睛:“尼玛这和电视剧里说好的不一样……”
佟老师话锋一转:“当然,顾顺章的下场也很惨,具体怎么个惨法儿,大家可以自己去查。所以,同学们,我想告诉大家,不要当叛徒。一条道跑到黑,对手说不定敬你是条汉子,就算你输了,还可以当统^战^对象,进政^协,当叛徒有什么好处?”
“一条道跑到黑的人,不会是为了什么好处。”顾瞳在底下喃喃地说。
“老师,顾顺章的女儿,后来怎么样了?”魏昇牵挂着另一件事。
“送到孤儿院了,后来就没有她的消息了。”
“真可惜,要是当初杀了这两个人,就没事了。”石浩若有所思。
“共^产^党不能干这种事。再说历史也不能假设。”顾瞳不同意石浩的说法。
“你替叛徒打报什么不平啊!”石浩看着顾瞳,突然恍然大悟,“哦——”
“你哦什么!”
“顾、瞳。你也姓顾诶,你不会就是顾顺章的亲戚吧?难怪……说不定你就是那个不知所踪的女儿呢!”
“你……”顾瞳万没想到石浩联想能力这么丰富,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谁愿意跟个叛徒扯上关系,何况顾瞳还在积极参与团委组织的高中生入&党呢。
“安静。”佟老师摆摆手,“不要信口开河,尤其是对自己的同窗。大家可以查一下,那个女孩的名字叫顾利群,后来一度改姓张。石浩,鲁迅先生在《且介亭杂文末编》中说过一句话:‘而活得最清高,被人尊敬的,是痛骂汉奸的逸民。后来自己寿终林下,儿子已不妨应试去了,而且各有一个好父亲。至于默默抗战的烈士,却很少能有一个遗孤。’所以,对顾顺章那样的人来说,还不配享有烈士的待遇。”
顾瞳拿着思想汇报生闷气。
石浩个口无遮拦的大嘴巴,现在全班都能拿这事儿打趣了。
顾顺章的女儿,呸!顾瞳恨恨地想着,也怪那个佟祥多事。
要是那个佟祥开车就好了,顾瞳摸着兜里的钥匙,她脑子里对报复的第一理解就是划车。
“诶,顾顺章的女儿,你交不交汇报啊?”团支书赵翔禹走过来,伸手要顾瞳的思想汇报。
丫手腕上金光闪闪的表壳再次点燃了名为“顾瞳”的休眠火山,佟祥手上也是一块金手表。
“走开啦!穿金戴银了不起啊!”顾瞳一把将思想汇报摔在赵翔禹怀里,怒冲冲地跑出了教室。
“报告!”
“进来!”拿着茶杯正在电脑上看二战纪录片的教历史的陈老师回过头来,“找谁啊?”
“佟老史在不?”
“佟老师出去啦,你找他?你是他学生?”
门口戴棒球帽,穿着一中校服,梳两个乱七八糟麻花辫,戴着足有半张脸大圆眼镜的女生不太高,一脸雀斑,左眉边还有颗挺显眼的痣,说话一口山东大葱味儿。
“佟老史让俺来的,角材料。”扬扬手里的一摞纸。
“放他桌子上吧,他出去了,一会儿回来。”陈老师的注意力又转回到电脑屏幕上,正好说到巴顿生平了。办公室里每天老师学生来那么多,交各种材料的多如牛毛,都是寻常事。
顾瞳蹑手蹑脚走到佟祥的办公桌前,扶着差点掉下来的棒球帽——临时找的太大了——眼光快速扫过办公桌上的所有东西。
她当然知道佟祥不在,她就是看准了佟祥去厕所才来的,一中的特点就是除了假期,厕所永远不够用,所以佟老师没有五分钟是绝对回不来的,要的就是这五分钟时间差。
桌上东西不多,也没有足够时间让顾瞳思考选择,她伸手去拿佟祥最常用的那个水杯——这只是出于愤懑的小小教训——但就在这时,顾瞳看见了更适合的道具。
遍体金灿灿的一块手表。
顾瞳毫不犹豫地拿起来就走。
当陈老师意识到什么的时候,那个有些奇怪的女生已经不见了。
“周娟,还给你!多谢!”顾瞳把一支眉笔扔给周娟。
周娟像看怪物一样看顾瞳:“你刚才去试着描眉啦?”
“没,没有。”
“还说没有!你看你眉毛那里红的太明显啦!脸上也红!你还真去化妆啦!”
“没有没有,说了没有!”顾瞳推脱着,不过怎么看怎么欲盖弥彰。
“行了,别不好意思,虽然说咱们是高中生,化妆不常见,可这都什么年头了,化了就化了。没人追究。”
“哦,哦。”顾瞳想着你这么想最好,我总不能告诉你我拿那支眉笔给自己点了个让人印象深刻的痣吧。
棒球帽是从体育器材部路过的时候随手“借”的,当然顾瞳记着趁没人还回去了,麻花辫打散了重新梳起高马尾,没梳子也可以用五指山的。
一会儿那个佟祥就会发现自己最宝贝的一只手表不翼而飞了,大概会很着急吧,会团团转吧,顾瞳美滋滋的想着,把那只手表悄悄放进自己铅笔盒的第二层。
佟祥就是想破头也不会知道在这里的。
“哎,顾顺章的女儿,你到底去不去!”
md真让人火大不知道这现在是顾瞳的爆点不能随便碰么!“再这么叫信不信我让你有负厚度!”
“叫你半天不答应,怪谁啊!”周娟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下一秒就嘻嘻哈哈递给顾瞳一本小册子:“看看,校友录,今天有人来参观!”
“谁啊,关我屁事。”校友录这种狐假虎威的东西最无聊了,顾瞳一向这么认为,反正自己的名字不会在上面,怎么贬低都没关系。
“说是一个什么老革命,也姓顾的,学校好容易把人家请回来做报告的,走,去看看热闹!”
“不去。”
“走吧!大家都去了!”
周娟是把顾瞳拖走的。
教室已然空无一人。
但一个头发花白,穿着高挑的酒红呢子风衣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望着教室的眼里充满感情,环视一圈之后,她径直走到了顾瞳的座位边。
一点都没有好看的。
顾瞳回来的时候并不开心,老古董的忆苦思甜故事并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去看橱窗里新挂的校友事迹介绍。
更没意思,那些校友的名字甚至充斥着生僻的姓氏,仿佛在说“姓氏俗不可耐连当精英的资格都没有了”。
顾瞳惦记着自己偷来那块表,她伸手去打开铅笔盒。
“顾瞳同学。”
顾瞳手一哆嗦,盒盖卡吧一声又合上了:“佟……佟老师……”
正主都找上门来了,做小偷的难免心虚。
但他应该不知道是我干的吧,顾瞳心存侥幸:“佟老师,您找我?”
佟祥笑眯眯地伸出手:“我是不是有东西在你这里?”
“什么啊?”顾瞳装傻。
“我那块表。”佟祥直奔主题,“那块艾尔金表是清末的古董,1910年产的,市价……大概十几万吧。”
顾瞳一瞬间觉得自己像被扔上沙滩的鱼,绝望地喘着最后的气。
十几万足以达到立案程度了吧……也不知道刚满16周岁能不能判轻点……爹妈对不起你们女儿不孝小小年纪就要进去吃公家饭了……不知道把我卖了能不能够赔这块表……
“顾瞳同学?顾瞳同学?”
顾瞳回魂,这一会儿已经足够她在心里把事情掂量二十遍了,她决定咬死不说,没有证据证明是她拿了表,即使拿了表对方也不见得知道表在哪里,拿贼可是要赃的,死不承认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您那表那么贵啊?”继续装傻。
“是啊,所以请还给我吧。”佟老师很有耐心。
“您的表我怎么知道在哪儿啊?难道您放在我这儿了?”
佟老师笑着敲敲铅笔盒:“能打开吗?”
沙滩上的鱼已经干硬了……
“请打开吧。”
周围的同学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顾瞳,周娟离得最近,她的眼神像不认识顾瞳。
“我没拿您的手表……”顾瞳垂死挣扎,自己都没底气。
佟老师笑着不说话,旁边的人已经不耐烦了:“打开呀!顾瞳打开呀!”“是啊!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不会是不敢打开吧!”
顾瞳被这些旁观者的助阵逼得走投无路,把心一横,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让打就打开吧!小偷就小偷,自己做的,也只能认了!
“看吧!”顾瞳眼一闭,掀开了盒盖。
“咦!”
顾瞳等着众人的审判,但最初的惊叹之后并没有人出言指责。
顾瞳的眼睛开了一点点缝,随即瞪得比周围人还大:“什么也没有?!”
那只表并没有在那里。
“佟老师,您搞错了吧,顾瞳怎么会拿您的表呢?”虚惊过后,众人开始向着顾瞳,周娟第一个说话。
“对不起,”佟老师也不慌乱,他甚至笑了一下,“是我的错,误会顾瞳了,对不起。”
“啊……没什么。”顾瞳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那表到底去哪儿了!
人们逐渐散开,佟老师也走了,顾瞳看看左右无人注意,钻到了课桌下面:“难道是掉了?”
哪里都没有,顾瞳苦苦思索着,想着有第三个人拿走的概率多大。
突然,前面椅子下有金光一闪,顾瞳心里一喜,探身钻过去查看。
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