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故人（上）
那人款款而上，走到一张古琴前面。举起一只手，上面七弦，他轻轻一钩，便变化出千丝万缕的音律，而他那冷眼一扫，便惊了一地的人。这人起身时还没有这样的气势，这指尖触碰了琴弦，这声势也变得不同，分明是高手。这下，更无人说不。
百里碧手心净是汗，喉咙干涩，她心里紧张极了。她看着那三个人齐齐走上了台。看着那大堂里面的灯光熄灭，心里忐忑不安。
台上只留下隐隐绰绰的烛火。随着一个青衣身影的出现，烛火一一点亮。待她走过一圈，台上便灯火通明。斜云鬓，乌云发，单素青色的衣裙，一枝柳叶轻轻飘。她步子走得轻盈，抬手举枝，侧脸露眉，却偏偏让人看不清楚她的容颜。身体扭动，如弱柳迎风，她转了个圈，却因为太快，那容貌只是一闪而过，偏让人觉得眼睛虽然没有看清楚那人的容颜，但是这一转身，心底却凭白勾勒出一张素颜美女图出来。
一条柳枝清扫，接长亭，迷远道。身子像是能蔓延到远处，又像勾着远方的人儿，看这一副烟雨山水画。
她动作轻缓，却节奏十足，举手投足，总是能带出一点韵律。就好像刚刚那人一指勾出的七弦，每根弦上都微微颤动，好似延伸出各自的高低起伏，连绵不绝。
她勾枝弯腰，暖暖的烛光照应着那柔软的身体上，忽有人轻声说道：“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有人恍然，看着她的动作，把那首《苏幕遮》颂了出来：路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这身子起起伏伏，柔软得好似那连绵的草地，接翠掩绿，春去冬来，不尽沧桑。台下已经有人忍不住用着筷子敲着碗边，丁丁当当，和着那婉约曲线，甚是动听。
她随着那人的丁当声，动作起伏大了起来：路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有人看着她的动作，把这词句颂了出来，抑扬顿挫，自成声调。
而那杨柳生闭着眼睛，眉目微动，随着颂咏，吹出了第一个音符。
此时，竟有人鼓掌。
百里碧看着台上那淡青身影，心里一叹再叹。
这一遍又一遍的舞，动作不甚复杂，却能抓住这文人骚客的风流，她不惜一遍一遍用肢体去提醒这些人，这个动作是这个意思，那个动作是这句话。文人最容易煽动，因为他们感情丰沛。你触动了他们心底那个角落，便能给他们构造一个天地。她，给他们一个苏幕遮，一个芳草碧连天，一个翠色和烟老。
而她却不急躁，始终一个背影留在台前，甩枝探背，做足婉约委屈：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
随着那笛声清扬起伏，意境被勾勒得分明。“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凄凄。”直看得人特煞多情，特煞多情。
她随之动作延展，便让人看到那满地残阳，暮春时节，夕阳残照，暮霭沉沉，碧绿芳草染金黄，凸显沧桑意。不知何时，胡琴响起，将意境延长，心中苍茫一片。
最后，蜿蜒人定，笛声渐歇，胡琴嘎然。却在意犹未尽时，一声琴响，众人幡然醒之。
有人称道：“别有风味。”
后有人道，只觉那夜染了金黄，长亭古道，残春兮兮，芳草碧连天，舍不得弃不得，就在那得舍之间便失了方寸。
那夜，自始自终，无人看清那舞者容颜。然，其赚尽千金。
那舞者一曲舞毕，便几个回旋，退了场，场上三人无一看到那舞者姿容。一时让人称奇。而不一会儿，宴北便背着一个包裹走进厢房，笑着对百里碧说道：“咱该回转了。”
百里碧此时，从心底赞叹这女子。
你看她似恣意而为，随心所欲的过活，却也爱憎分明，也不迁怒于人。你说她拖沓懒散，却用这才华给她一个华丽丽的惊艳。她乐观而任性，她自由而体贴。所以，当这样的宴北笑着看着百里碧的时候，那笑容在百里碧心里化成朵朵繁花，灿烂夺目。
一路上，百里碧一言不发。直到第二日，宴北敲着百里碧的碗边说道：“回神啊，回神啊。”
百里碧才怔怔看着宴北道：“我定是眼花了。”
宴北噗嗤一笑，愣是喷出几颗米粒：“你看到美男子了？”
“我看到惊艳舞者。”百里碧很是郑重的说。
宴北也很是郑重看着百里碧说：“很是眼花。”
这边说着，又去夹菜。
那百里碧凑到宴北面前说道：“你如何让人看着你的舞，便能奏出曲子的？”
宴北噗嗤一笑：“小小伎俩不足挂齿。”然后抖了抖夹起来的菜，用碗接着，送到嘴边。
百里碧伸手又去压住她拿碗的手，不舍问道：“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舞。”
宴北无奈抬头，咽下嘴里的饭菜，放下碗筷，心道，如是不说得明白，不知道这饭还能不能吃的下去。
她对百里碧说道：“那柳声馆里的壁画你看到没有？”
百里碧回想一下，虽然走得极，却有大概的印象，倒是长亭古道，芳草萋萋。
宴北看百里碧的神情知道她想起来了，于是接着说道：“苏幕遮那词你可知道？”
百里碧点点头道：“有一阵京城盛行此词。文人骚客无不传颂。”
宴北点点头道：“本来这苏幕遮本就容易配曲，而那景致又给人以暗示，人们自然就容易想到这‘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而我早已安排那柳声馆的馆主着一人暗中击碗，配着我的动作，让人们联想起那调子，自然就有人情不自禁。”
“你怎么知道会有人情不自禁。”
“一者我已经那么尽力营造气氛，怎么说也有些成效，二者那所谓才子谁不想炫耀自己的才学？更何况那柳声馆里，多的是自以为才高八斗的人，这样的人，一旦被煽动，他们自然而然就成为领头的。而台上那三的人都是深谙曲调的人，这样的好曲好词，那些淫浸靡靡之音的手指头怎的会不弹？”
“原来如此。”百里碧十分满足听着这般分析。
宴北看着她的神情，心道，可以好好吃饭了吧。
刚拿起碗筷，那边百里碧诶了一声。
“又如何？”
“杨柳生不是柳声馆的琴师？她是你安排的？”
宴北摇摇头道：“这我倒是没有问过柳声馆主。”
“姑娘还是艺高人胆大。”百里碧终露出向往之色，一扫平日里的矜持模样。
宴北笑笑，忽然想起问道：“那弹琴的是什么人？”
百里碧想了想道：“倒是一绝色。”
“绝色？”宴北咬着筷子头，像是咀嚼这绝色二字所代表的意义。然后，想了想道：“其实，自始自终看透我的把戏的也就是这个弹古琴的。”
“我以为他定然是没有想出是这苏幕遮才只能在最后留一尾音。姑娘却如何这般说？”百里碧一向是十分淡定的模样，很不容易露出这样的好奇惹得宴北暗自舒爽一番才缓缓道来：“他在我舞到最后，众人沉醉的时候才弄出声音，为的是让众人清醒，可惜，他这声反而成全了我。就得此音，我才得了这金。”
“姑娘……”
宴北看着百里碧眼巴巴的模样，一笑：“一会儿去买琴去。”
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去内屋取了个小匣子，一打开，里面的金灿灿，让百里碧看得心花怒放，喜不胜收。
“千金啊。姑娘，我第一次看这么多的钱。”再富裕的人，谁没事在房间里面放上千金去欣赏呢？
“没有千金。”
“嘎？”百里碧没有反应过来。
宴北嘴巴嗦着筷子尖，去夹起一块咸菜，然后喝了口稀粥，露出满足神情随即说道：“柳声馆主扣了六成，这里只有四百金。”
百里碧顿时心里不平极了：凭什么凭什么他们什么都没有出就要了六成六成六成啊！那是六百金六百金六百金呢！！
宴北看着百里碧那愤愤然的神情，咬着筷子，心道：人家出人出力出场子，我们空手套白狼，这四百金还不够吗？不够吗？不够吗？
偷偷吃了一口咸菜，眼角瞄了一眼百里碧，又忍不住叹一声金钱的魅力，生生把一个窈窕淑女逼成了如此这般愤世之人。
躲过中午的炎炎烈日，百里碧便出了门。她口袋里有了金子，底气十分十足。当天就换了些散碎银子，又买了一辆马车，雇了一个车夫。
当百里碧坐着马车，到了家门的时候，宴北看着这车夫道：“这样貌做个车夫倒是委屈了。”
百里碧叹了口气道：“姑娘！”声色俱厉的模样，像要吃了她一样。宴北啧啧一声，转了身不再言语：这个世道，都不让夸人了。
百里碧就当宴北同意，就把车夫安顿好了之后，走进房间，对着宴北说道：“这车夫叫鲁猛，他就住门口那间房。今年四十多，有一妻一子在大户人家做麽麽和伴读，他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事，听人说手脚麻利，人也老实，咱们出门也不能总是走来走去，姑娘家总不能抛头露面。这车也简单，质地还好……”
宴北拄着下巴，靠着桌子，看着百里碧一一道来。其实百里碧说的这些，她是左边听右边就放走了。她一向居无定所，如果不是有了一个百里碧，连晋又把她的卖身契给了自己，想必，她也不会买这间宅子。有些东西，即便喜欢，也是拥有不了的。即便买了宅子，走过几圈，也许也找不到家门。她想着，如果有一天她要走，而百里碧不能跟着她的时候，就可以在这里，她如果回到京城也有个落脚的地方，也不错。所以啊，这里，她愿意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吧。
想着，宴北打算断百里碧道：“还有好多金子？”
“是的呀。”百里碧直觉上回答道。
“给我点。”
“姑娘要多少？”
宴北眯着眼睛想了想，刚要开口，却对上百里碧的一双紧密盯着自己的眼睛：“姑娘先说要做什么。”
“我想要点零花。”
“零花就不用太多了。姑娘自己挑两块吧。别的就不要肖想了。”
这丫头把钱财看得也太紧了吧……宴北摸摸鼻子，摇了摇头，露出孺子不可教的表情，然后翻动着匣子里面的金子。即便是金子，形状也不一样。摩挲两下，微微蹙眉：“这两块给我了。”
百里碧瞥了一眼，道：“嗯。”
宴北微微一笑，揽过百里碧的肩头道：“爷用这两块金子给你买琴去。”
百里碧抱着匣子说道：“爷确定这两块金子就够用了？”
宴北笑了笑道：“如无意外，应该是好用的。”
百里碧撇撇嘴，装作不屑，却道：“故作神秘。”心里却是好奇得紧。又忍不住想着，她又要做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