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所老旧板楼里,住着这么一户,是齐州十七中高二理科二班学生,丰年的家。
这楼是八十年代,工作单位分的职工宿舍,也叫家属楼。几十年的风雨,已经将这个曾经崭新的叫人羡慕的宿舍楼,摧残的不像样子,倒也没有动到它的筋骨,旧是旧了些,可是依旧坚固,为还买不起新房的住户遮风避雨。
丰年的家是四口之家。父母都是不景气的小工厂的工人。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弟弟。丰年的家里,只能用“破破烂烂”这四个字形容了。用了几十年的家具,被磨得油光发亮,都算古董级的了,市面上想买,恐怕也买不到这样的了。屋子里灯光昏暗,不知道是为了省电,还是气氛使然。平常人家该有的电器样样没有。
家里的气氛,也向来古怪和不安。家里的贫寒和生活的窘迫,使得丰年的父亲一向脾气暴躁,动不动就要向老婆孩子发火。
今天,气氛依旧凝重,其实,没有哪一天是不凝重的。在破破烂烂的家具之间,有一张老旧的木头椅子,丰年父亲坐在里面,表情僵硬,没有一丝笑容。丰年母亲在干着家务活。丰年在一张破旧的木质茶几上做题,丰年家没有专门的写字台,毕竟没有闲钱和心情,再去购置一张并不急需的物件,或者说,丰年的家根本安不下一张写字台,毕竟他家是那样的小,那样的狭窄和拥挤,若干生活的必需品就把家里摆的满满,小到这家稍微有点动静,邻居家就全知道这边在干什么。丰年做题的茶几是一张比较矮小的茶几,丰年坐在一张马扎上,他只能弯着腰低着头,用一种比较累的姿势看书做题。即便是如此,也丝毫没有减轻他的热情,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将来有能力改善家人的生活。
丰年的弟弟丰雨,只有小学二年级,在边上看漫画书,是一本破旧的《龙珠》,这书,还是丰年小时候偷偷攒钱买的呢,本来丰年是保存的很好的,许多年了,书像新的一样,平时,丰年是当做纪念品的,不给任何人看甚至拿一下。但是,弟弟好奇想看,却也没有拒绝的办法。也许是弟弟太小,又调皮,才没有多长时间,就把书搞得破破烂烂的了。丰年只得忍气,毕竟只是一本小书,即使承载着自己童年美好的回忆,又能怎样教训弟弟吗?弟弟在一边用笨拙的动作看书,显得可爱,倒是也让丰年的怒气消退了不少。
“这个月怎么又花了这么多钱?”丰年父亲拉着脸怒吼道。“以后买菜买东西,你都给我记账!”他冲丰年的妈妈张牙舞爪的说。丰年的妈妈并不在意,走到厨房做饭去了。有时,只能忍受。
厨房很小,几乎只是一个灶台房。丰年妈妈就在这咫尺之间忙活起来。其实,家里的吃穿用度,已经降到了最低极限,或者说,低于了一种正常的水平。但是,对于这样一个经济条件不景气的家来说,也许,只喝自来水度日,是最佳的选择。丰年母亲每天要操持各种家务,苦不堪言,但是丰年父亲竟然依旧要让她把菜金记账!丰年的父亲脾气不好,一家人只能忍受。丰雨在这种情况下显得比较害怕,他躲进屋子的一个角落,不再出声,脸上有点苍白,手里稍微抖抖的攥着那本破书。
丰年倒是见怪不怪了。从小,他没少见父亲为家里钱的事发脾气。不是缺吃少喝了,就是红白事掏份子钱了,父亲总是把邪火发在家里,苦的是老婆孩子。丰年从小学习很好,但是却没少挨父亲的责骂和体罚。
以前,丰年的阿姨常常来做客,每次带来好吃的,都让丰年吃,丰年无法拒绝。可是,每次阿姨走之后,丰年都要受父亲的一顿打,父亲一边嘴里骂着“你个没出息的”,一边用拖鞋或者皮带打小丰年。可能,父亲觉得丰年的吃相,给这个家丢人了,让外人看出了这个家的寒酸和缺吃少穿。
这些记忆,丰年是很难忘记的,因为里面充满着好吃的幸福和被毒打后的伤心。丰年此刻心里也是酸楚的、百味陈杂的,但是,他也不为所动,因为,他明白,只有通过自己的努力,才能改变这一令人心痛的现状。
丰年身体微微的颤抖几下,心里有几秒钟的颤动,又恢复常态,思绪回到学习上去了。在齐州十七中的理科二班,丰年的成绩也是名列前茅的,但是从来没有过卓越的表现。也许,正如那句话所说,现在的考场,已经不是寒门学子的天下,而是要有相当经济基础的支撑,同时又肯努力学习的学生,才能独占鳌头。即使从未在学习上登顶,家里又是这样的气氛,丰年也从来没有放弃过。他常常想,我要用自己的努力来给家里带来幸福。
“丰年,过来端菜。”母亲喊丰年。
丰年恋恋不舍的把眼睛从书本挪开,吃力的站起身,去端菜。他坐的时间太久了,腿都酸软了,学习的桌凳和他的身体是那样的不合,使得他腰酸背痛。他感到腰背和脖子都不是很得劲儿。他稍微伸展了一下,就跑去端菜。
父亲坐在一旁,愣愣的,冷冷的,一动不动。每次吃饭,是很幸福的时光,虽然家贫,但是母亲在饭菜上从不打折,总是做好吃的给家人。丰年望着今天好吃的,心里又充满了满足和感恩。他的心得到了疗伤。
丰年端着菜,拿好了四副筷子,往饭桌走,可是,令他惊讶的场面出现在他面前。他学习的书都不在了。丰年放下饭菜,就满屋子找。残酷的场面,冰冻了他的视线。他的书本和几只笔、橡皮、圆规、尺子,都被扔在了门口,散落了一地。显然,是被从茶几上抛出来的。丰年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心里有说不出的苦闷。他知道,这是父亲又把火气撒在了自己身上。家境的贫寒,没有让他觉得羞愧、耻辱和难过,最让他伤心的,还是父亲发火时,击碎了他的梦,把他最心爱的学习用品扔了满地。丰年默不作声的把书本和用具捡起,丰雨也怔怔的过来帮他。
收拾好,丰年回到饭桌,这饭桌就是刚才丰年学习用的茶几,一物两用。丰年一句话也不说,该吃饭就吃饭。
“端饭前,不会先把乱七八糟收一下?端过饭来,往哪里放?”父亲气势汹涌的骂丰年,就像在嘲讽一个白痴。丰年不作声,该吃饭就吃饭。丰年的忍和静,恐怕已经练到一定功力了,没有几个人的心境会比他强了。年少丰年的坚韧、单纯、感恩,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年龄。
生活的艰辛,并没有让丰年学的“聪明”起来,也没有抹杀掉他天生单纯善良的心。丰年平时在班里,喜欢给同学讲题,完全无偿的。这是很多同学都最不愿意干的事,费力不讨好。花费了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劳累了自己不说,教会了别人。要知道,大家其实是高考独木桥上的死对头,教会徒弟,师傅就得掉到桥下面去。再说,费力劳神的说半天,顶多赚一句“谢谢”,这赔本的破买卖,没有谁愿意干。这情况,大家是心照不宣的。丰年,单纯到犯傻,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利害。在他的意识里,大家是同学,一家人,互相帮助不是应该的吗,再说,给别人讲题,还锻炼了自己的思路,说不定还能找到别的灵感,何乐而不为呢?因此,在有同学来求助的时候,丰年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非常热情,从来不怕麻烦。也因为这,丰年在班里的声誉是非常好的。
极个别的人,总也不用好心眼来看人。就算在高中,也大有早就深谙社会心机的人。他们并不以学习为务,仅把学习当做一种不得不做、以便争取未来前程的手段。赵晓,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出身小公务员家庭的她,早就对社会上的那一套深知熟记。她家庭优越,但素质一般。对于她而言,丰年,就是她最看不上的,一个穷小子,天天在班里这么热心帮助同学,在她的眼里,就是收买人心。其实,这于她本身并无什么,但是,一个深刻沾染了社会不良习气的人,就会对丰年这样一个人产生反感。平时,她见到丰年给别人讲题,也不过是嗤之以鼻,并没有什么动作,然而,今天,机会来了,她想耍耍丰年。
前两天,华老师说要加收学习资料的一百元钱,让同学们今天带来交上。其实,这件事本身已经难为坏了家庭拮据的丰年。丰年把自己平时零散积攒的钱,加上母亲给他的三十,好不容易凑够了一百元,这一百元,零零碎碎,很多一块的,还有几张五块的,十块的。虽然有点尴尬、有点心酸,但是,丰年想,总算是能按时交上了,也不算搞特殊情况拖后腿了。
上午第四节课,是华老师的数学课。
“同学们把资料的钱交一下吧。”
大家伙一个一个的走上讲台,把费用交给华老师,华老师在一张纸上做好了记录。丰年把钱好好数了几遍,没有问题。他高高兴兴的把钱交到了华老师手上。华老师数了一遍,把丰年的名字记录到了纸上。丰年是班里为数不多的交零碎票子的。其他同学,基本上,都是交的整一百的红票。这令丰年着实羡慕。
“老师,我的钱找不到了!”赵晓用一种诡异的声音说道。她平时声音就挺诡异的,听上去让人感觉不自在。
“找不到钱,没法交了!”她用一种略带伤悲和亏欠的声音扭捏道。
“早上来的时候,明明放在抽屉洞里的啊。。。”
“难道让人偷了?”她同桌杨丽说道。杨丽,也是大嘴说天下的女生。唯恐天下不乱,略喜幸灾乐祸。
听到有人说偷钱。班长郑奥有点急了。华老师也皱起了眉头。
“是不是掉在班里哪个地方了?”郑奥说。
“找呗!”姜乐又来了劲头。这样的乐子,他不会不找的。
于是,大家伙开始找自己周围有没有钱的影子。班里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着凳子挪动的声音。
可是,几乎哪里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鬼使神差,丰年竟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能找到这钱!!
也许是长期的苦难,使他有些精神恍惚,不知道为什么他脑子里,竟然会冒出这样一个无需逻辑的预感。
丰年打开自己的桌洞,把里面的书一本一本的取出来,然后在物理练习册的下面,他果然发现了一张百元的红票!丰年有些吃惊,又感到莫名其妙的正常。吃惊于钱真的在自己这,也吃惊于自己的预感之准确。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觉得自己有这样的预感十分的正常,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似乎合乎某种道理,而这道理,他又说不出、道不明。
“老师,我这不知道为什么多了一百元,从桌洞里找出来的。。。。”丰年有点尴尬的看着华老师。然而,他的声音却不卑不亢,非常的镇定。
“你先拿过来,我看看,赵晓,你也上来看看。”
丰年把钱拿过去,大部分的同学表情很漠然,似乎并不觉得这钱是丰年搞得猫腻。然而,也有那么几双眼睛里,充斥着鄙视和幸灾乐祸。总有那么几个,等着看笑话,等着看平时老实巴交的人,展示自己人性最丑陋一面的那一天。这样幸灾乐祸的人,天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可悲心态。
华老师接过钱,看了看,钱的反面一角上,模模糊糊的写着两个字:赵晓。字迹模模糊糊,但稍微仔细,却也清晰可辨。
赵晓看了看,大声叫道“就是我的!”
班里又开始窸窸窣窣的说话。有那么几个人,挤眉弄眼的,脸上流露着诡异的笑,等着看好戏。
“我可没偷拿别人东西,老师!”丰年坚定的说道。
“好了,把钱交给我就行了,你俩回去吧。”说着,华老师把资料费的名字给赵晓记上,让他俩回座位上课。
“今天,我们要讲的内容是。。。”华老师开始讲课。
赵晓,显然对这个结果不大满意。丰年并没有受到“应有”的嘲弄。
课后,赵晓和杨丽几个人,故意大声的谈论这件事,不知道怎么有这么多的闲心和这么强的精力。
放学了,王科、李媛、郑奥、崔斌、刘羽、周明亮都跟丰年一起走,安慰他。大家都表示不相信丰年会偷东西,都觉得这是谁的恶作剧。
“华老师不也没有做出反应。”李媛说。
“我看呐,华老师根本就不相信丰年会做这样的事,否则为什么问都不问就上课了?”郑奥说。
“对对,就是这样!”大家异口同声的说。
丰年脸上带着微笑,他特别感谢这些同学能信任他,特别感恩还有这么多人相信他。
在回家的路上,刘羽与大家分手后,就在快到自己家楼下的时候,听到了两个熟悉的声音,是班里的两个同学,他刚想过去打招呼,就听见:
“那你怎么不说出来?给他澄清。”
“我可不愿意得罪赵晓,她这人,算计心强,睚眦必报,小人的做派,我可不愿意惹上这么一个人,给自己带来无尽的麻烦,我还想安心学习呢。”
“你确实看到赵晓在大课间,利用大家上操的空当,把一张红票塞到丰年桌洞里去了?”
“看到了,但是我不会去跟华老师说,咱俩铁,我告诉你,你要是给我传出去,咱俩就谁也别认识谁了!”其中一个声音急促的说。
“好吧,谁爱给你往外说,走吧。”
说完,俩人骑上自行车,飞快的走了。
刘羽这下很明白了。
下午,刘羽把丰年、郑奥、李媛几个人叫到一起,说了他中午听到的话。
郑奥气不打一处来,“作为班长,我不允许有人在班里兴风作浪。”说完,郑奥头也不回的往教师办公楼走去,他去找华老师,给丰年讨公道去了。丰年、李媛几个在操场看台上坐着等。
办公室里,华老师正在做着新的数学教案。
“报告,华老师!”
“哦,郑奥啊,来,坐下,有事啊?”
“华老师,关于上午,丰年的事,我偶然间听到了一些真相,想跟您汇报,丰年不是小偷!”
“我知道。”华老师说,说的是那样的轻松和淡然。
“您知道,您是怎么知道的?”郑奥惊讶了,眼睛睁得老大。
“呵呵呵,没有那么夸张”,华老师看着郑奥睁得铜铃般的眼睛,不禁笑了。
“你可不要小看我们老师,特别是不要小看我们数学老师。推理可是一个数学人的基础,推理,无处不在!”华老师半开玩笑的说。
“哎呀,老师,您就别开玩笑了,赶紧告诉我,您怎么知道的吧。”郑奥看华老师这时候还有心情卖弄自己的数学课、有心情开玩笑,就打趣的这样说。
“第一,丰年平时的品行是有目共睹的,他虽然家庭贫困,可是,从来没有因此而惭愧过,说明,金钱,在他的眼中,没有那么重要。”
“第二,我并没有要求大家交钱之前,在钱的表面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我也看了收上来的钱,没有一个写名字的。所以,我认定,往钱上写名,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
“第三,没有一个人会傻到把钱藏自己桌洞,然后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主动把自己桌洞里找到的钱,那样轻松坦诚的拿出来交给老师。”
“第四,那钱上,名字写的挺清楚,丰年偷了,不会眼神不好到这种地步吧?他不会事先把钱上的名字擦擦干净?”
“总之,疑点太多太多,想忽悠一位数学老师,没有那么容易的,呵呵。。。”华老师得意的笑了笑。
郑奥顿时被这一连串的分析亮瞎了眼,怔怔的。回过神来,他说“老师,你可真厉害!那您已经知道是赵晓。。。”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郑奥会意的点点头。。。
“那您为什么不当场揭穿?给丰年清白?”
“你看,大家多数不相信丰年偷钱,丰年,也清者自清,根本不在意这件事,所以没有这个必要。再者,澄清了丰年,就要处罚另一个,毕竟还是十几岁的孩子,算了。”华老师说。“班里和谐,好好学习,是正道。”
“明白了,老师。”说完,郑奥跑回了操场,把刚才的情形告诉了大家。大家伙对华老师的睿智佩服的五体投地。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
从此以后,大家伙对赵晓,更加敬而远之了。对丰年,则看到了他的坦荡。对华老师,大家伙充满了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