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一)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得漫长,寒风刺骨。
临近大年三十。
夕阳西下,家家户户都在烧柴火,从木质窗户和屋顶烟囱冒出袅袅升起的炊烟。25岁的肖正扬背着竹篓子心事重重走到家门口,院子里的几条小土狗立即吠个不停,他推开破烂的漏着风的木大门,瞬间一股呛鼻的炤烟迎面袭来,从厨房能听到母亲马根娣又破口大骂的声音,此时,肖正扬那就快满16岁的弟弟肖正玉双手紧握住夹着煤球的火钳把走了出来,两只眼睛似乎是被柴火熏着了,乌黑乌黑的。
肖正玉看了一眼肖正扬,面露鄙夷地绕到屋后去了。
肖正扬蹙眉,一声不吭地放下竹篓子,来到厨房。
矮小的马根娣正弯着腰往炤膛添一把木柴,她的头发乱蓬蓬的,时不时还用袖口擦擦被熏到的眼睛,瘦弱的身子蜷缩成一团,被灰蒙蒙的烟雾笼罩着,仿若一只被抛弃的小动物,在漫天雪地里绝望地等死,与此同时,她的脸被火苗映照得通红通红的。
肖正扬咳嗽了一声。
马根娣抬起头,转过脸,立马问道:“回来啦?都卖完了吗?”
肖正扬“嗯”了一声,走上前,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钱,双手恭敬地递给马根娣。
马根娣双手在衣服上擦了几下,然后动作艰难缓慢地站起身,一只手捶着酸痛的腰,一只手接过。
“正扬啊,你去把煤油灯点起来,我来数数。这钱啊,还要拿去还人家,快过年了,都急着用钱。”
肖正扬转身走进黑不隆冬的里屋,他熟悉地凭着感觉来到家里唯一值钱的红木橱柜面前,从最上面一层小心翼翼拿下煤油灯,走出里屋,借着厨房炤台的火光,摇了摇煤油灯,发现煤油灯里已经没有煤油了,他抬起头,望向正低头坐在炤台旁数着一张一张纸币的马根娣,肖正扬咽了一口水,眼底闪过一丝痛苦。
这个时候,肖正玉从外面走了进来,瞥了一眼肖正扬手里拿着的煤油灯,然后径自走到马根娣面前,嗓音粗哑道:“妈,灯里面没有煤油了,给我钱,我去买。”说完伸出一只手。
马根娣抬起头,同样望了一眼肖正扬手里的煤油灯,然后叹了一口气,嘟囔道:“唉,这点钱都不够过年的,还要还隔壁李大爷家,黄大婶家……已经拖欠大半年了……”
肖正玉没好气说道:“那能怎么办,总不能连煤油都不买吧?”
马根娣没有再做声,抽出一张五角钱的纸币,递给肖正玉。
肖正玉快速“夺”过钱,屁颠屁颠往外跑。
马根娣担忧地高声道:“你这皮猴,揣好钱,别弄丢了!”
“哎呦,知道了!烦死了,整天啰里啰嗦的!”
肖正扬来到炤台前,打开锅盖,往里瞅了一眼,幽幽道:“妈,家里又没有米了么?怎么又是喝粥?”
马根娣叹息:“是啊,唉,可怜正玉了,整天只能粗茶淡饭,你看那孩子面黄肌瘦的……”说完若有所思地看向肖正扬。
母亲那重重的叹气声仿若一把无形的利箭刺进肖正扬的胸口。
肖正扬微微皱起眉,他深知母亲马根娣的意思,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开口问道:“林家又派人来过了?”
“是啊是啊,不过你不在家,我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是孩子你的终身大事,得看你的意思,你说对吧?为娘就是盼你能早日成个家,这眼看一过年你就26了,唉,我这把老骨头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你和正玉成家立业……”马根娣见肖正扬主动提起这个话题,表情立马变得喜悦起来,一边说一边偷偷窥探肖正扬的表情,奈何从肖正扬的脸上探究不出任何他的想法。
肖正扬在心里想:母亲啊母亲,你这是用计在逼儿子啊,且不说这与林家的亲事是你一口答应那媒人的,眼下,让我这个做儿子最难以接受的就是,我要入赘林家,想我饱读圣贤书,堂堂七尺男儿,这教我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父亲,也让儿子从此难以抬头做人;可,若是做儿子的不答应此门亲事,我们肖家怕是熬不过去了……
“妈,父亲死得早,我理应撑起这个家的,是儿子无用,苦了你和弟弟……”肖正扬一脸隐忍,偷偷握紧拳头,直到感觉掌心疼痛方才松开手。
“唉,林家都来过好几次了,我们一直都不给个准信,我们家太穷,林家那么大的势力能看上咱们家,是我们肖家祖上修来的福气……”
“妈,你明天给王阿婆去个信,就说,我,同意这门亲事了。”短短的一句话,肖正扬却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话音刚落,身后哐啷一声,原来是肖正玉买油回来了。
“你这杀千刀的,这是要吓死我跟你大哥啊?煤油买回来没?”
肖正玉气鼓鼓地将煤油瓶子重重地放在破旧的小矮桌上,红着眼瞪着肖正扬。
马根娣见状,尖着嗓子道:“你这是吃炸药了还是咋地,用那种态度对你大哥!难道你不知道长兄为父这个道理?”
“狗屁长兄为父,我没有这种大哥,为了荣华富贵,连那个女人长啥样都不知道就答应到人家去了,亏得他读了那么多书!真是丢我们肖家的脸!”肖正玉越说越气,一屁股坐在木凳上。
马根娣急着要辩解,被肖正扬拦住了:“妈,弟弟说得对,我不是个称职的兄长,你们吃晚饭吧,我去睡会。”说完,头也不回地进到里屋。
肖正玉孩子气地轻哼了一声,起身,取下煤油灯罩,将煤油仔细地倒到灯座里面,然后擦亮一根火柴,将灯芯点燃,随后盖上灯罩,转动了一下旋钮,一下子整个厨房都亮了起来。
肖正玉和马根娣的影子被映在脏兮兮的墙面上,跟着跳动的火苗一晃一晃的,四周墙壁上面还挂着不同程度的蜘蛛网,脚底下踩着的是泥土铺成的地面,从房顶突然透进来的一阵寒风吹得蜘蛛网支离破碎。
借着昏暗的灯光,肖正玉大口大口喝着稀粥,母亲马根娣将碗里仅有的两块萝卜干夹到肖正玉的碗里。
“都给我了,大哥还有得吃吗?”
马根娣眼里顿时积满了泪水,她迅速起身,端起空碗,放到水池里。
“还有,放心吃吧。”
肖正玉这才咬了一口萝卜干,很快碗空了。
“妈,还有粥么?再给我盛一碗,怎么今天水放这么多啊,我都吃不到米粒。”
马根娣咬着嘴唇接过空碗,来到炤台面前,揭开锅盖,仅剩无几的稀粥,一咬牙,将粥全部舀到碗里,递给肖正玉。
“今天事情太多了,一不小心水放多了,明天啊,妈保证给你做顿好的,补补身体。”马根娣愧疚地摸了摸肖正玉的脑袋,望着小儿子枯瘦的脸,心里真不是个滋味,然后一想到肖正扬答应了林家的亲事,马根娣那绝望的眼神里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躺在竹板床上的肖正扬辗转反侧,他叹了一口气烦躁地坐起身,擦了一根火柴,将桌子上快要燃烧殆尽的蜡烛点燃,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封早已看了无数遍的信,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思君之侧颜,遥遥远离,不知所踪,点点心念,东方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