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闻言眸光一沉,手中强撑起的所有力量一松,那剑哐哐当当地落在地上,整个人又躺在了榻上,武霓裳的脖颈已经一片血红。
“李隆基?宣……宣李隆基进宫。”武则天像是自言自语般,目光却落在武霓裳的身上,她的个头虽小,却似乎很能适应宫里的这种勾心斗角,揣摩人心“去将伤口包扎包扎。”
武霓裳退出内殿,二张正侯在殿外,张昌宗见到她脖子的伤,随手递给她一块帕子,她随意地处理了颈上的伤,又用白绫缠了一圈,等处理好这些,张易之才在她耳旁轻声说了句“皇上是不会相信你此刻说的话的,你以为推到了临淄王身上就可以置身事外了?”
武霓裳看着他半晌,眼里的神色意味不明,她没有说话,殿里安静了许久,除去武则天时有时无的喘息声。
也不知多久,殿外响起一声尖锐的“临淄王到。”
门应声推开,她透过光看见他的斗篷上散落着梅花瓣,风狠厉地吹过,就有一丁掉落,隐匿在一室的昏沉里,只是那身上从梅园带来的香气并未被吹散分毫,在他从殿外透过的光里看见她脖颈上那抹又迅速渗出的红时,眼底竟有一股会让人寒战的寒气。
他欲上前想问她怎么了,她却皱了皱眉,微微一摇头,余光暼向内殿。于是李隆基将脚步一折,进了内殿。
武则天依旧是方才的姿势,听见了响声,依旧缓缓睁开眸子,只是这次脸色并不铁青“正月的天了,外头的风怎还这般凌冽。”还不待李隆基回话,她又兀自说道“罢了,罢了,这长安城的风雪,本就是最肆虐的……”。
李隆基不做声,就像是武则天在自言自语,武霓裳又听着她继续说道“不知怎的,朕最近时时想起先皇,犹记得那年他初登皇位,从感业寺接我回宫那晚,他只说了一句,此生惜我如他命。那时他眼神里的虔诚在往后的几十年里我都未曾再见,因为那几十年,他如是这般做到了,已不需承诺。帝王的爱能如他这般,我此生无憾。所以我要帮他守住他的天下,在我有生之年,我付出了一切代价将大唐领向如今的盛世,或许我死后大唐会有一段动荡……”
她说着又顿下,将气喘匀后才移开目光看向侧边的李隆基“我一直都以为李家的男人是世间最有魄力,最有威严的,也只有李家的男人才能配上我们武家的女人,无论是当年的太宗还是高宗,还是你,都是万中挑一的……霓裳虽小你几岁,再过几年亦是婚嫁年纪,郎才女貌的,真是般配,朕既是你们的长辈,倒不如就赐婚你们,隆基,待她及笄,娶她为妻,可好?”
李隆基浑身轻轻一颤,似是打了个哆嗦,侧目看了一眼殿门处的武霓裳,只见她一脸无波地盯着他看,他蹙紧了眉头,正想开口却看见武则天朝着殿门招了招手,武霓裳已经几步行至塌前。李隆基的手已经被武则天握起,将他宽大的手掌覆在武霓裳的小手上,武则天看着他一脸的惶惶与疑惑,卯足了精神道“好孙儿,你既与霓裳缘分匪浅,往后时日漫长,能否替祖母照顾她?”
空气一时凝滞,李隆基心知这是武则天的试探,话外有音,思绪飞快地运转,他也根本没有余地去考虑她的情绪,当时只想着如何才能打消眼前这个智者的疑虑,保全自己,保全眼前的一切。
是了,只要与她撇清关系,他就能全身而退。
于是他的手掌迅速地从武霓裳的手背上滑走,诚惶诚恐道“皇祖母恕罪,孙儿办不到。”
武霓裳看着跪地的他,手上他的余温仍在,良人却似乎已然远去。耳边是他极为郑重地答话“孙儿与霓裳姑娘只偶然相遇,后有缘在五王宅相处些时日,再说霓裳姑娘与孙儿年纪相差甚远,并不般配,孙儿也只拿她是妹妹,不敢僭越,况且,孙儿心中已有了王氏,前些日子还来求皇祖母赐婚的……”
字字珠玑,句句伤心,那一刹,她的胸口就像是被人刺穿,一点点地凌迟。
霓裳姑娘……并不般配……妹妹……王氏……王姝嬑……
李隆基,为了保身,你把我撇的如此干净。
武则天没再说话,李隆基不敢再看任何一个人,他不知那时是因为抗旨而害怕武则天,还是不敢去看她绝望的神色。
只有武霓裳跪地破声笑道“霓裳有欺君之罪,欺骗陛下,污蔑郡王爷,请皇上责罚,但霓裳,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那人是谁。”
此时此刻,武则天已然猜度出与她传递消息的人就是李重俊,他能全身而退,如此也好。
武霓裳在李隆基的眼皮底下被押出了长生殿,是被侍卫提着佩刀押走的,她临行时眼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看一眼跪地的李隆基,但好在,武则天只是将她发配去了掖庭局,因为高力士在掖庭当差,他并未有忧色。
就在武霓裳被压出了大殿,李隆基也行礼告退,此时已是巳时,从前乌黑暗沉的内殿也被外面投射进的明媚阳光照射的光亮,长生殿里惯来僻静,此时李隆基却隐隐听见整个迎仙宫都是嘈杂混乱的声音,时缓时急的,他以为是自己连日的疲劳而生出的幻觉,却骤然想起才与陈玄礼见过面,东宫的羽林军此刻就守在玄武门……
他脚下生风,迫不及待地加快步伐走出长生殿,那嘈杂的声音愈发接近清晰,是兵器相交、血肉横飞的声音。
大殿的门被狠狠地砰地一声踢开,就连四面八方的窗户也被同时推开,外面的强光一丝不漏地射进整个大殿,将殿里照的亮堂堂,圆形的殿柱上雕刻的玉龙金凤折射出熠熠的光,很是耀眼,熏炉与烛台亦是鎏金绘制,唯有檀木屏风上雕刻的凤凰于飞图案稍显暗淡,再一细看,那屏风里的画像竟是先皇高宗皇帝。
蜂拥而至的正是以太子李显、太子妃韦氏、张柬之等几位大臣为首的羽林军,刀枪甲胄,气势汹汹,唯有李隆基,到底没有走出长生殿的大门,眼睁睁的见着四面八方的窗户里布满了弓箭手,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大殿的每一个出口都被紧紧围住,朱漆的殿门外林立着已过中年的太子李显,他的气势并不慑人,如同往常的懦弱,此刻依然显得有些惴惴不安,却是他身后的右羽林将军桓彦范,凤阁侍郎张柬之这二人的凛凛正气带领着羽林军才让所有人觉得,一场大变故即将到来。
武霓裳还没到掖庭半道又被羽林军压着回到了大殿,李隆基见到她时身形微动,却又不好说话。
内殿与外殿相距并不远,如此大的动静必然吵醒了武则天,她缓缓睁开惺忪睡眼,有些不适应整个大殿突来的强光,懒懒地问道”是什么人在外面?”
桓颜范提刀挟着李隆基,太子妃韦氏上前几步狡黠地笑道“郡王爷竟然也在,正好一道来看场好戏吧”
于是一众人气势汹汹地直逼内殿,武则天听见兵甲相撞的声音,才定睛去看那些人,原本有些不适应突来的强光,却当她看见桓颜范一把拽过武霓裳将她推到床沿前,顺势还有一颗血淋漓的头颅时,她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不适,平淡无波的面色终于起了波澜。
“是你做的?朕的好儿子”她看着被血污浊了的头颅,蓬首垢面的依然认出了那是往日里风神俊逸、白皙貌美的张五郎张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