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天气虽比不上寒冬,却还是冷的紧,更何况是在夜里,加上武霓裳自小身体就不比正常人,当时以为不打紧,谁晓得回殿就开始浑身打哆嗦,先是寒战发冷,上下牙不住地打颤,一张脸甚是发白,到了夜深时,浑身又开始发热,不断地说着胡话,侍女一个夜里就忙着为她替换覆在额上的冷毛巾,到了清晨时才略微降了些温度,神志也稍稍清醒。
太医来诊脉时,武霓裳正喝着侍女方才熬好的清粥,面对眼前的太医,一张苍白的脸上显然有些不耐烦“大人莫要诊了,没有大人,我这烧不也自个儿退了么?”
太医摇摇头,收回诊脉的手,起身开了几贴药方“姑娘得听老夫一句劝,这脉象虚浮亏空,抵御能力不比常人,必是自小落下的病根,往后定要注意调养身子,否则……”他将药方递给侍女,并未再说下去,武霓裳心里也知道是自小节食而留下的祸根,到底还是没有把太医的忠告放上心。
侍女随着太医身后就去司药房取药,巧的是当中有一味并不常用的药材用尽未补上,侍女趁机私下使了些首饰,医正于是就委托那侍女出宫采购。
那侍女生的娟秀,总是一席白衣,飘飘然如同坠入凡尘,一张白皙的脸上没有任何瑕疵,好似一张白纸,身上自有一股超出侍女外的气质,她的话不多,只有到了非说不可时才会精简地答话,所以即便在凤鸾阁当差,武霓裳也不曾与她有过多的交流,也是从这次采药回宫后,武霓裳才知这个常陪在自己身边的女子唤作白芷,人如其名。
白芷出了宫并未直奔西市的药材铺,而是去了西河桥,远远望去,那里早已林立着一道身影,小时候他便是这样带着一张小凳子,一杆鱼竿,静静地在桥上垂钓,不论晴雨冬夏,每每心情跌宕不能平复,或是朝堂上的困心事务,如此呆上一日便能豁然开朗。
“来了”他轻声道,深怕惊住了水面下欲要上钩的鱼儿。
白芷上前行揖礼,眸光一改往日的淡漠,化作歉疚“殿下,白芷无能。”
他头也不回地笑道“怎么如此说,我不是告诉你了么,皇上那边的消息只管由武霓裳打探,你只需盯住武霓裳便是,你探不到皇上的消息,太子、武三思、太平姑姑,他们也一样探不出。”
白芷垂眸,低声道“可是殿下……霓裳姑娘……她昨儿夜里坠入太液池,回来后一个晚上高烧不退,直到今早才稍稍好些……她……高烧时含含糊糊地除了喊父亲就是一直叫着三哥哥,整整喊了一夜……。”
李隆基的背向着白芷,白芷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但她清楚的看见最后他的背影微微颤了,手上并不明显的抖动吓跑了河里仅有的几只小鱼“好端端的,怎么会掉进太液池?”
“听说,姑娘刚落水时,是张易之将她救起的,后来姑娘怕事闹大,硬是不让请太医,可早上陛下还是知道了,请了太医过去瞧病,她又强撑精神装作无碍……其实,殿下应当十足信任她的,何必要把我放在她身边呢?王姐姐的事,也……”
“白芷,你不懂”他说着,收回了一无所获的鱼竿,起身面对着白芷的时候又是一脸的平淡无波“这波诡云谲的长安城,人心不古,我能信任的只有军权和高位。你好生照料她的身子,等过两日我把事情都安排好了,再找个由头去瞧瞧她”。
回到五王宅时已是酉时,天色微暗,府里的人已用了晚膳,都在各自的屋里休憩,李隆基也径自去了自己的屋子。
门微开,他已看见正襟坐在茶桌前的父亲李旦,外面隐隐绰绰的光投射在他身上照住他的脸才不至于吓住李隆基,四周寂静的诡异,李隆基开门进了屋子,又将门关上。
“父亲。”他叫道,却不见李旦面上有任何表情。
“从小,你的心性就超过常人的坚韧,你睿智果敢,做人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你母亲总以你为荣,但这,并不是你可以心怀野心的资本!”李旦重重地拍上茶桌,他的声音和力道都控制的很好,不至于惊扰外面的人,却将李隆基惊的跪在他跟前。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如此野心的?若非你将白芷送进宫,我这做父亲的还被蒙在鼓里,白芷是你母亲家中唯一骨血,你竟连她也用?”
李隆基垂头不语,白芷与他是表亲,自小感情甚笃,当年因为他母亲被诬陷诋毁武则天的事件,整个窦家都受了牵连,后来就只有白芷被李旦收养在府中。
“父亲以前总说三郎最机智的地方就是什么时候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如今形式,陛下病情不得而知,二张为虎作伥,囚禁陛下祸害朝纲,又有武三思在旁虎视眈眈,李唐王朝建国仅数十载,难道要走亡隋的后尘,盛世不过昙花一现?如今动荡的时局,身为李家子嗣在这种时候又岂能无动于衷,他日三郎身败不过一死,但绝不会连累父亲兄弟,只是此时此刻,三郎是绝不会放弃的!”
李旦叹了口气,无奈地扶起跪地的李隆基,他决定做的事,向来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可以改变“这是一条不归路,成王败寇的结局,你能承受吗?况且,除去咱们相王府,不是还有东宫么?”
屋子里诡异气氛这时才温和了些下来,李旦终还是软下了心,他自知没有李隆基力挽江山的勇气,便更没有立场去阻止他“那个陛下身边的小侍女,武攸止的小女儿,便是你的耳目了?花了这么大的功夫,怂恿安乐抽了那一顿鞭子,又费心从宫里将她带出来,你演的这场戏无非是想取得她的信任,眼下可探的什么消息?”
李隆基神色纷乱复杂,但是对李旦的话,他并未反驳,他只是忽然间觉得自己无比卑鄙,每每想起那夜她躲在自己的胸前,娓娓诉说着她心底的秘密,他的心就有如蚁噬一般,为了他的步步为营,和对她的利用防备。
此时,他尚不知他们彼此间的算计,并不只是他。
“该做的,我都做了,如今等的就只是谁掐住了时机。”
翌日丑时,李隆基因为心事重重一直不能熟睡,到了这个时辰才在沉香的熏染下昏昏欲睡,房门却骤然被一阵规律地敲响。
“嗒……嗒嗒……嗒……”
低沉的声音却将李隆基吓醒,他蓦地翻身坐起,看着窗外乌黑的天色,已经一个翻身披上外罩推门就往外走去。
五王宅的偏院荒废已久,杂草已经生到及膝也无人打理,这时候天还未明,有微风吹过茂密的梧桐树,李隆基就站在树下,忽然一阵呼啦啦的声响,从树干上跃下一名身着黑衣的男子。
“殿下”男子作揖行礼。
李隆基蹙眉看他“折冲府的果毅都尉深夜造访,是有大事?“
陈玄礼低声道“凤阁侍郎张柬之、右羽林将军桓彦范等人此时已经率领左右羽林军潜伏在玄武门,卫王李重俊今日子时末才从张柬之府上回宫,这算不算大事?”
陈玄礼语毕,李隆基脸色遽变“李重俊那个草包怎么会有胆子想联合张柬之他们起兵?难道陛下的身体真的不行了?”
这问题自然是得不到陈玄礼回答的,他的脑海陡然浮现出那末纤瘦的身影,不愿质疑,但还是吩咐陈玄礼“盯着李重俊,再把你手上的兵力借口调去玄武门”
陈玄礼道了声是,又问“那殿下?”
李隆基负手立于树下,乌黑的瞳仁跳动着无限的**。
“看来明天是一定要进宫一趟了,你带着府兵隐在羽林军身后,到时候借机听我指令,东宫一旦有动作,咱们就做黄雀扑在他们后面,务必要把握住时机。”
他们都知道,如果明日东宫真的动手,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李隆基又沉声叮嘱道“玄礼,你跟着我如履薄冰这么多年,也是因为你武将的身份怕陛下对我猜忌,就连交情都是这般见不得人,我心中愧疚,明日万一真的有事,你大可见形势而求自保,不必愚忠。”
夜风习习,几十年君臣情义,自此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