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前林立着的大都是些武霓裳不曾见过的皇亲,多年来父亲极少允许自己走出王府的大门,即使自小听话的节食,尽力不让身形长得不符合如今的年纪。而如今大概除了知道今夕何夕以外,是与外界隔离了。
“那位年纪稍长的是太子殿下,过去一位是太子的胞弟,皇上的四子相王殿下”母亲挽着她的手,悄悄的指着对面坐席的李家亲贵,由长至幼,母亲的手指轻轻指向相王一侧“那是相王长子寿春郡王李成器”,武霓裳顺着所指看着李成器,约莫三十有几的年纪,生的严肃,便不愿多在意,自顾自的顺着母亲的指头又往下瞧去,眼神却忽的亮了。
“母亲,这是谁呢?”杨氏这才看见武霓裳所指,竟是坐于李成器身侧的李隆基,他正端着酒樽将将饮尽斟满的酒,于是方才恰恰被酒樽挡住的五官一览无余的显现在武霓裳眼里“这人眼睛生的真好,像透着光似的。”
杨氏戏谑的指着李隆基同武霓裳道“那是相王三子临淄郡王李隆基,相王呀,统共就六个儿子,就属这位最得圣心,你的眼光倒是极好的。”
武霓裳细细瞧着眼前这人,丰神俊朗,气度翩然,五官分明精致却又隐藏了锋利,天地一色,在这人跟前尽是苍白。
李隆基放下酒樽,正欲斟满,仰起头竟见眼前一席白裙的女子怔怔的望着自己,如同方才望着那一园子的梅似得,失了心魂,那凝神的样子,竟有几分迷人,他端起酒樽,举向对面,嘴角沁着笑,算是同她招呼,武霓裳这才发觉对方已经瞧见了自己的出神,羞赧的垂下头,不去看他的笑意,母亲却并未察觉,继续往下说道“那是巴陵郡王李隆业,那是中山郡王李隆范……”
武霓裳听着母亲的声音不绝,又忍不住的抬起头,只是方才的席位上却已空无一人,只留下一座空酒盏,如同心里的空荡荡,她向四处观看着以求寻到他的身形,却是无果,直到眼神再次落定那个空座,目光重合在右侧的李隆范的眼睛里。
那眼睛里盈着的情绪有些复杂,温柔的如同二月里的阳光,他的眼不同于李隆基,干净清澈,没有杂质。她被瞧得有些不自在,慌乱的起身,出了殿。
殿外的风吹得有些凌厉,呼呼地将前夜下的积雪吹得四散飘落,如同又下了场雪,武霓裳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裙,冷的有些瑟缩,正后悔出门时忘了带上斗篷,肩上就被披上了一件貂毛领的狐裘,寒风吹动着毛领,来来回回地摆动,从貂毛间的罅隙里窜出一席席淡淡的沉香味,如同那人身上的味道。
武霓裳回过头,正见一双暗沉天气里仍旧透着光的眸子紧紧盯住自己看,那目光太慑人,李隆基看着她此刻羞涩的模样不敢正视自己,竟不觉笑了,往日里他用这般真挚的眼神望着王姝嬑时,她却总是以更加凌厉的目光回击,如同她舞刀弄枪时的洒脱和锋利。
也不知是害怕他的目光还是经不住他这样含情脉脉的眼神,武霓裳裹着狐裘低低说了声多谢就慌乱地越过他的身侧,试图逃离他的视线,脚步慌乱,背影仓皇,她的思绪被暴露在李隆基的眼前,一览无余。
走了许久的路,一双本就羞红了的脸被寒风吹的更甚,像是抹了层胭脂般,四下无人,武霓裳这才意识到不知自己走去了哪里,紧了紧肩上的狐裘,那人的气味愈加浓郁,恼人地不断往鼻子里窜,每汲一次那沉香的味道,胸口就好像跳到了咽喉,扼制住她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如同太液池里不断窜跳的金鱼。
大概是那味道太好闻了,她想。于是,她掉过头,依着来时的记忆往回走去,试图回到含元殿,将这狐裘归还了。
宴会未散,殿外还是空无一人,武霓裳瞧着肩上的狐裘,再看看因为自己个头太小而曵地的衣摆,心想,不如等洗干净些再归还罢了,于是卸下了狐裘,正欲入殿时余光瞥见柱子边隐隐显出一抹白瓷色的袖袍,窸窸窣窣地不知在同谁说什么,实在好奇的很,因为那衣裳的颜色像极了李隆基的,便不自觉地往前走近。
“大概就这两天该动手了,皇上近来频频召唤御医,诊病时除了二张兄弟不让任何内侍陪同,但我从司药房拿到了皇上服的药渣,都是极烈的药,他们兄弟自然也是按捺不住的,这皇宫的暴风雨不远了。”高力士轻声道,字字句句都很谨慎,连声色也抑制住,不让人察觉。
还未等李隆基开口,莺歌燕舞的大殿里突然一阵嘈杂“有刺客!有刺客!”
从殿里往外窜出来的太监一边扯着嗓子大叫一边往殿外扑去,把立在门边的武霓裳硬生生地推到在地,原本就是弱不禁风的身形,那太监只是轻轻一撞,她又从地上滚到了阶梯,肉球似得蹂躏了一番,殿里往外冲来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喊抓刺客,有的喊御医,殿里早已鸡飞狗跳,一阵混乱。
等到滚完了最后一级阶梯,武霓裳的身体散架了般,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紧紧抓住眼前唯一的物体,试图倚靠他站起身不这么狼狈,昂起头,却见他一脸的正色。
像是有些气恼,又像是好笑,李隆基弯下腰,拦腰将她从地上捞起来,罢了还不忘替她捋齐杂乱的发髻和衣裳,她就傻傻的望着他在自己的脑袋上,袖口上,领口上,裙摆上拨弄捋齐,如同木偶般。
“你该多吃些,这样瘦,看着怪叫人心疼的,可别去学赵飞燕,虽是纤便轻细,能于掌中起舞,可到底是祸国,你不该是这样的女子。”他同她说,语重心长,如同教父,谆谆教诲。
她微红着脸柔声道“我能叫你三哥哥么?你是旦叔叔的儿子,论辈分,我该这么唤你的。”
他笑了笑“恒安王倒是养了个宝贝”
风仍在吹,她却不觉冷,亦不觉身上还有痛感,只想时间在此停留。
含元殿里的嘈杂还未停止,太监领着御医匆匆赶到,直到羽林军将整个含元殿围住,把整个大殿护的铜墙铁壁似得,那些亲贵们才松懈了心思,静了下来。
武霓裳拾起掉地的狐裘,有些难为情“我个头太小,踩脏了你的狐裘,本想洗干净再还你的……”
李隆基伸手,正欲接过她手上的狐裘,却腾了空,再次落地,眼前一道白影掠过,身前已空无一人,再一转身,那纤瘦的身形已经狂奔向大殿门口。
绣着精细图案的帐幔被裹成了数层,以至于看不清晰那原本绣着的究竟是百鸟朝凤还是松鹤延年,只是那被撕下的帐幔将将撑得住一个壮年男子的重量。
那男子躺在帐幔里不会动弹,四角被几个太监抬着往殿外走来,鲜血从帐幔的缝隙里汩汩涌出,途经之处便是一滩醒目的血迹,周围所有人都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唯有他身后的女人连声抽泣,偏偏没有哭声。
武霓裳望着那具还在淌血的尸体,望着那个鬓角已有皱纹的女人,咽喉哽住竟发不出声,直到他清楚的看见那样熟悉的面孔,苍白如纸,她才悲恸地唤道“父王……”
“父王……”
“父王……”
一声比一声痛彻,她紧紧地拉住帐幔,不让羽林军将恒安王抬走,无奈她的力气太小,总是抓不住一切自己在意的,如今是,往后亦是。
杨氏的悲恸似乎并不及武霓裳,她甚至无法忍受女儿这样的失礼,再无宴会上的半点温柔,一把将她推开斥道“都怨你,是你害了你父王你可知道?如今还哭什么?哭什么?”
武霓裳想问母亲什么意思,可是殿外所有人都突然地屈体行跪礼,抬起头,朦胧的泪眼中是武则天一头白发却精神矍铄的模样,那真是这世间最有气魄的女子了,可为何,如今这样厌恶这个给了武家无限荣耀的女人。
“恒安王武攸止忠君护主,为朕而亡,朕深感愧疚,追封其为亲王,妻杨氏为一品郑国夫人,幺女霓裳为惠宁县主”她顿下,喘了口气,又道“霓裳丫头,往后不如就住在宫中,朕想替你父王照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