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伸手推开屋门，门没锁。
可能是因为在竹林中的原因，这会儿虽是正午，但房间里光线不怎么好，只有几缕淡淡微光穿过窗格，方正光柱照出屋里零星几点灰尘。
窗侧坐着个单薄少年，一袭蓝衫一尘不染，脸色有些病态的白，正面带微笑看着周南。
“周先生一表人才，久仰了。”郭嘉拱拱手，袖下露出半截苍白手腕。
周南没说话，只是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周先生可能在奇怪，为什么我知道你要来？”郭嘉的话没得到答复，并不生气。
“为什么？”周南微微一笑，他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郭嘉在他没进门的时候就先发制人，把“为什么没见面就知道是我来了”这个问题留在了他的心里，实在是攻心上策。
自此，周南本来准备的几个问题和几种对应方式都失了效果，只能跟着对方的思路走。这个单薄少年在第一秒就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
有意思……我就跟着你的问题看看，传说中的郭奉孝，到底有多大本事？
这种攻心小计虽然比不上鬼谋郭嘉的“十胜十败”，但其心智之诡谲，已然可见一斑。
“我懂少许卜算之术，就这些。”郭嘉伸手摆弄了一下旧木桌上的铜钱，“黄巾军进取西川这点和我之前预想差别太大，这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所以我算了一下，得出一个巨大变数，这才得以知晓周先生的存在。”
周南皱眉：“我会来找你，也是你算出来的？”
不能吧，算命先生？
“不，卜算可算不了这么细致。”郭嘉失笑，摇摇头轻咳两声：“最多只能算出一些模糊的东西罢了，你会来，是我猜想的结果。”
“你怎么猜的？”
“在这颍川阳翟，突然出现周先生这种惹眼人物，多少也会传出些风言风语，而且周先生停留了三天，知道你来，不难。”郭嘉摇摇头，“而周先生，黄巾军临时起意，退去西川，想必是你的主意吧？”
周南没否认：“是。”
“如此雄才大略的年轻公子，在阳翟到处打听郭奉孝的名字……”郭嘉露出几分少年特有的狡黠，“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周南也笑了笑，这小子太狡猾了，先是下了个套，然后故作高深地扯一些东南西北的东西，结果在这儿等着，还真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其实只要动脑子细想，就知道这原本就是很简单的事情，根本用不着卜算或猜想。他周南在人家郭嘉的地盘上到处打听，人家不知道才有鬼了……
有趣，如果不是自己肚子里也算有点货，恐怕还真的会被牵着鼻子走。
“周先生，话说到这里，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周南点点头算默许，犯不着为了一番问答丢面子这种事不爽，郭嘉思辨能力越强对他而言越是好事，如果一切都能让自己给看穿，那也就没有请他帮忙的必要了。
“我先道个歉，刚才那不是戏弄，是一种试探。”郭嘉缓缓道，“我想问问周先生，你是怎么得出黄巾必败结论的？”
“嗯？”周南目光微微一凝。
不简单！
郭嘉不愧是郭嘉……竟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精于算计，而且……滴水不漏！
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从自己站在门口开始郭嘉就没说过一句废话，全都有其目的。刚才一番试探，让对方得出一个结论：连刚才一番基本的弯弯绕就能把你绕进去，你到底是怎么做出让黄巾西征这种雄才伟略的决断？
这种决断需要大量无比缜密的推算来组成，并不是信口开河就可以的。能做出这种判断的人，不是草包，便是豪雄！
郭嘉想知道，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变数，到底是草包还是豪雄？
周南自然不会说他是从未来穿越过来的，就算郭嘉能理解恐怕也很难相信。这个年代的人就算再厉害也有这个年代的局限性。发明灯泡的爱迪生够厉害吧？他能想到宇宙飞船这种东西么？显然不能。
而郭嘉和周南的时代隔了两千年，连周南都搞不明白的穿越，在郭嘉看来恐怕更为荒诞。
“黄巾必败，其因有三。”周南缓缓道，“天时，地利，人和。”
“愿闻其详。”郭嘉一双黑眸微微一亮，点了点头。
“汉室虽衰，但仍有足够的影响力，权利仍旧集中，第一时间便能号召天下共抗黄巾，此为失天时。黄巾兵马散布各州各郡，虽同时起事声势浩大，但迟早被各个击破，此为失地利，黄巾军虽勇，大贤良师法术虽强，但缺将帅之才，军心易乱，临阵倒戈也并非无稽之谈，此为失人和。”周南摇摇头，“但若以黄巾实力舍弃赘军，聚集一处攻下西川，据守祁山长江天险，休养生息，便可徐图大事。”
“若如此……”郭嘉越听眸中光芒越亮，听到最后反而陷入了沉思：“先前冲撞周先生……莫怪。”
周南这一番话，相当于把郭嘉接下来的问题也给回答了。本来郭嘉想问的下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是西川，不是江东或者西凉”，但周南一句“可徐图大事”让郭嘉恍然大悟，巴蜀地处天险，虽然不像江东的长江之险难以逾越，但进可攻，退可守！
如果憋在江东，扎根发展虽然容易，但想图谋中原，却不太可能。
因为长江之险，对于中原来说，同样是可以据守的天险！想过来就得开战船，而战船太过明显，如果用小船偷渡，却又造不成太大威胁。
而巴蜀祁山不同，只要占据要地，据守容易，出击也并不难，至少不用大摇大摆的开着战船进攻，山路蜿蜒曲折，明枪暗箭都可使得，虽然险了些，但仍可留有后手。
这是巴蜀和江东本质上的区别。
周南一直在观察着对方的神色，他知道自己的说法无懈可击，因为这是由历史证明过的。
但在郭嘉听来绝非那么简单，周南所说的甚至比他自己所想还要多深一层，实在有点打击人……
“其实从进门开始，我都是在按着你的剧本在走，你在试探我的同时，我何尝不是在试探你？”周南看对方不言，微微一笑：“郭奉孝，你是我要找的人才。”
“剧本？”郭嘉对这个词显然不太熟悉，微微一怔，笑了，“原来你刚才也在试探我。”
“我在阳翟打听了郭奉孝三天，并未避讳什么。你如果不知情，那才真的奇怪。”周南笑道，“奉孝，此地僻静，不怕隔墙有耳，你我不妨坦诚相见——天下将乱，你愿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你想逐鹿天下。”郭嘉看了周南良久，并未反驳对方口中的“天下将乱”，要知道现在汉室还在，这种言论可是诛九族的罪过。
“这么说没什么错。”周南点头。
“最后一个问题。”郭嘉缓缓开口，“若你真的想要逐鹿天下，为何把进可攻退可守的巴蜀让给张角，而自己选了江东？吴郡新任太守即将上任的消息我也略有耳闻——周先生这个太守，是自己选的吧？”
“自己选”言外之意也就是买来的，只不过不那么刺耳罢了。
“你想知道？”周南早有预料会有这个问题。
“周先生雄才大略，实为明主，奉孝本应跟随！”郭嘉起身做了一揖，“但如果周先生眼中只有江东，恐怕……”
意思很明白，你如果就这么点抱负，那我还是不跟着你了，浪费才华。
“选在江东虽显消极，但不可否认，有西蜀黄巾这等叛党挡箭，江东是天下间最易据守之地，我说的可对？”
“不错。”郭嘉叹了口气，“不然我也不会有此一问。”
汉室完蛋是迟早的事，在郭嘉看来，这年头有远见又不蠢的老板可不好找，周南着实很合适。可惜志向太低了些。江东虽大，但郭嘉仍觉难施宏图。这年头跳槽挺为人所不齿，要选就得选个对的。毕竟……谁知道自己这副病躯，还能撑上多久？
实在不行……江东就江东？但苟且偷安，怎么成大事……！
时间实在不多了啊……
“我用一首诗回答你的问题。”周南望着少年，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犹豫，“潜龙伏井底，鳅鳝舞其前。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
嗯？
郭嘉把这首诗反复在心里默念几遍，越念越觉心惊。
难不成……
“这片江东，不过我眼中井底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