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驾驶摩托飞奔的女孩看起来那么自由,和本初在棚户区接触过的人都不太一样,她对人的戒备太少了,轻易就对陌生人打开心扉。
“我爸还打算攒钱给我换一个准迁证,把我送到蜂巢区去,为了这个我知道他做了很多良心上过不去的事。其实我不怎么想去,蜂巢区那么多人挤在那么小的地方,就为了争取到那些有限的工作机会,值得吗?不过是从一个可怜的牢笼迁到另一个可怜的牢笼里,可至少现在这个,还更大一些。”李茉莉忽然回头问他:“你肯定是从城里来的,那里真的很好吗?”
本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缓缓才说出一句很文艺的话:“世界很大,你很年轻,应该走出去看一看。”
“世界很大……”少女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摩托行驶了半个小时后,李茉莉指着前面大叫道:“我们马上就到啦!”
她不得不大声说话,因为本初已经听见了前方传过来的凶猛声浪。他伸长脖子往前看,被前方的人潮震住了,具体的人数根本没法判断。如果非要形容,就像是繁殖季节成片成片挤在海滩上的蟹潮,或者一年一度捕捞时巨型渔网中的鱼群。
“难道棚户区的所有人都来了?”
“没那么夸张啦,小孩和老人都不允许来,瘦的实在不像样的也不行。开闸日可是很危险的,受伤是常有的事儿,甚至每次都有人死。”她说着很残忍的内容,却没有一点异样的神情,因为这就是她所面对的生活。“坐稳了,我们要挤进去了!”
李茉莉把动力切成内燃机,油门剧烈轰鸣,前方人群纷纷让开道路。越往里走,人群的层次感就越是分明,主宰棚户区的丛林法则再一次被完美诠释:这里所汇集的人群,实力越强的站的位置越靠近内侧,依次向外蔓延,最外层这些就是底层中的底层。
熟练穿过三分之二的人潮后,李茉莉又调转车头,横着切入人群。远远的有人向她招手大喊:“这里!这里!”
她把车开到近前停下,田横迎面走来,抓着本初的手,哈哈大笑道:“应先生,欢迎来到垃圾场!这就是我们北区的战场!来,来,我带你到前面去看看,城里人恐怕一辈子也看不到这样的场面!”
田横领着本初走到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在这里他们的视野很开阔。从这儿往前,地面开始明显的向下倾斜,依然到处是人,可密度最多只有外围的五分之一。地面大概向前延伸了一百米,然后忽然向下一折,形成一片断崖。
此时晨光微曦,已经可以勉强看清远处的景象。那片“断崖”目测大概三米高,崖下是一片更加广阔的洼地。崖下那片洼地上,矗立着一排排笔直建造的桥墩,上面架设着从远处延伸而来的轨道,高过地面五六米。因此本初无需俯视,就能看清那些几乎延伸到“断崖”的车轨。
他粗略目测,两排桥墩之间大概有30米左右的间距,至于轨道的数量,太远的连看都看不清,至少有一百条了吧?
——这就是垃圾场?整个城市产生的代谢物就是最终到了这里?这样的地方新镐京还有几个?
“今天是一个月一次的‘开闸日’,排放量赶得上平时几周的总量。”田横忽然兴奋起来,大声道:“你听!是闸车来了!哈哈,我们来的正是时候!”
果然,远处传来有轨列车行驶的声音。没过一会儿,一辆辆无人驾驶的列车从远方驶入轨道,车头接近断崖才停住。几乎每一条轨道上都停着一辆列车,列车有十节,每节有三层叠放的集装箱。集装箱是内部联通的,最底层集装箱从侧面开门,向外倾倒垃圾。一箱倒完,上层的容装物会自动下沉,直到三个集装箱全部倾倒干净。
当百辆列车同时开闸,无数垃圾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竟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壮美——那是一种建立在废墟上的苍凉之美!
本初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叹息:“没错,这真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景象。”
田横说:“我常常在想一个问题,政府为什么允许拾荒行为,要等我们彻底翻捡一遍之后,才处理最后的残渣?难道只是出于好心,给我们这些赤贫到连一张身份证明都没有的流民一条活路?这几天还真让我琢磨出一种可能性。”
他指着那些仍未倾倒完的瀑流,声音里忽然就多了些悲凉,“我们就像是烂泥里的细菌,虽然渺小,却也是循环系统中的一环。我们涌进垃圾的海洋里,不放过一点点有价值的东西,这些物资让我们赖以糊口,然后又通过各种渠道回流到城市里,变成再次生产的原料。想想看,还有哪种垃圾回收利旧的方式,比我们更加高效,更加廉价,更加——无关痛痒?”
本初很惊讶田横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而且他这番话很可能非常接近事实。人类早过了可以挥霍的时代,资源和能源都相当匮乏,处在进入科技时代以来的最低点。据说在“黄金时代”,人们一度相信资源和能源都将用之不竭,科技就是通往无限扩张的动力之源。现在,没人知道古人哪儿来的这种天真的想法,尤其是在“星辰大海时代”,凝聚着人类世界无数资源的心血结晶最终都成为星际中的尘埃,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更是不得不过上“节衣缩食”的日子。
垃圾全部倾倒完毕,桥墩之间已然立起一座座小山。列车又陆续启动,反向行驶,以比来时快得多的速度消失在视野里。
“我要失陪了,大家很快就会进场,义士团处在第三梯队,我们还有二十分钟的准备时间。”临走时,田横还不忘加一句,“我让茉莉来陪你说说话,你有什么想了解的都可以问她。”
不久,李茉莉蹦蹦跳跳的走过来,显得很兴奋,上来就问:“怎么样,很壮观吧?”
本初点点头,向田横那边望了望,说:“怎么没看到你父亲?”
她脸上露出一点失望的神情,就像拿着自己最心爱的玩具展示给别人看,对方却不以为然。她有些悻悻然的说:“他身体大不如前了,从今年夏天开始我就顶替了他在义士团的工作,不准他再来参加集体拾荒了。”
本初转过头,很认真的看着她:“你们不止一次暗示过——集体拾荒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你看看这些人,还有这些人。”她用手在身后画了半个圈,然后又转过身在身前也画了半个圈:“全都是20岁到40几岁的青壮年。其实从这儿往东几公里,还有个小的多的垃圾场,西边儿也有,那里处理的是厨余垃圾,臭气熏天,只有老弱病残才会去那儿扒拉点儿吃食。虽然各个团之间都画出了大概的地盘,可这种东西靠不住的。在垃圾场你得记住,别手软,只要不主动杀人就行。”
二十分钟后,义士团开始入场,人人背上一只箩筐。二十个人负责拾荒,一手刨子,一手铲子;十个人负责警戒,一人一杆枪。李茉莉把枪交给了别人,自己拿着小刨子加小铲子,见本初除了腰上别着一把左轮,再无长物,实在丢一个拾荒人的面子,就分了把铲子给他。
“断崖”当年是一个垂直的人造堤坝,被流民常年踩踏,高度逐年下降,目前都不到三米高。这群人简直猿猴一般,一个个身手敏捷,蹲下来两手搭在边沿处,转身把双脚往下一放,在墙上连蹬几下,往后松手一跳,轻轻松松落到地面。
义士团的地盘早已划定,在两条桥墩之间,大概是一截车厢的长度,共有3个集装箱将近500立方米的垃圾,此刻已堆成了一片小小山脊。地盘早已事先画好,各家领到的垃圾成色如何,只能听天由命。前面已有两拨人先下来,那些“大佬”的地盘都安排在前方,路过的时候难保不会顺手牵羊,真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被顺走,那也无可奈何。
在垃圾堆上行走,肯定不是多惬意的事儿,那种松软的触感,没准儿下一脚就能陷进去半条腿。这些垃圾是剔除厨余和医药垃圾后的综合类,不至于臭气熏天,可也不怎么好闻。可所有人都是红光满面,连滚带爬的冲进垃圾山,仿佛面对着秋收时的庄稼,那叫一个美滋滋。
本初显得相当矜持,不像其他人蹲下来使劲的刨。他只是弯着腰,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拿小铲子左拨一下右翻一下,倒像个正侍弄花草的老牌绅士,散发着腐朽和装模作样的气息。茉莉跟在他旁边,被他影响,完全没法进入“工作状态”。她又学不来淑女式的捡垃圾方法,话说她压根儿没见过什么淑女,搞得一会儿蹲下一会儿又站起来的,尴尬的要命。
骚乱来的毫无预兆,可因为时刻都在等着这一刻,本初并没有觉得突然。
一颗黑不溜秋的小东西,直径不到10厘米,从隔壁的垃圾山滚落下来,被义士团外围负责警戒的一个汉子牢牢踩在脚下。追着那小东西过来的人,面对的是汉子平举的枪口。下一刻,十几声拉开保险栓的声音陆续响起,两个团伙立马陷入持枪火拼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