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号实验室的人,最近都在抱怨林悦余的不近人情。
跟容小真的实验室取名“若水”这种花哨名字截然不同,林悦余的独立实验室就叫4号实验室,因为众妙主建筑群有1到49号主门,她的实验室最靠近4号门,就取了这么一个朴实到完全不走心的名字。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4号实验室是公认流动性最小的,而这些宁愿忍受各种苛责也要跟着学术新星第一人混的研究者,也被公认是忍耐力最强的。可这段时间来的工作强度,已濒临每个人的承受极限,林悦余的个人风评再次向下滑了一个档次。
今晚,林悦余照例工作到凌晨后,随着时间一点点跳动,跟着她加班的同事们陆续离开办公室,直至空无一人。在她这儿,员工们比她这个领导早下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谁能跟她这种工作机器比拼体力呢?
她喝了一口热咖啡,独特的香气在口中久久不散。自从在未觉科技的办公楼里第一次喝到这种危地马拉咖啡,她也悄悄采购了一批,每次加班都要喝上一杯。只是可惜,味道形似而神不似,总比那人调出来的差些感觉。
工作桌面忽然跳出一条请求信息,有人正站在实验室门外,请求进入。她拉出全息监控,看到“死敌”容小真站在门口,还隔着屏幕对着她坏笑。她瞥了一眼时间——凌晨两点半钟。
“真好闻,给我也来一杯。”
刚走进办公区的容小真,抽动着好看的小鼻子,然后对着她桌子上的咖啡杯指了指。林悦余出奇的好说话,起身去给她准备咖啡。这两个女人,从学生时代起就是“水火不容”的存在。她们都在启辰学院的西海岸校区求学,容小真比林悦余大两届,在校期间共同参与过一个由政府直接出资的生化项目。在两个才华横溢的少女之间,“宿敌”般的对峙当时已初现端倪。
容小真举起咖啡,在鼻端闻了闻,露出享受的神情。她没有喝,而是放回桌上,漫不经心的说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这个决定,可不怎么高明。”
林悦余坐回到自己的办公椅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也不说话。
容小真露出一副“我懂我懂”的表情,在左手中指上、那花哨的一般女孩都不敢戴的戒指上一按,一道人体无法感知的电磁流体瞬间扩张,一层无形的电磁屏蔽环境,将两人严密包括起来。
林悦余这才开口说话:“你是嫉恨ihp只邀请了我,而没有邀请你参会吧?”
“少跟我在这儿装糊涂,现在可就你跟我!他们为什么请你不请我,你我心知肚明。我问你,好不容易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是觉得ihp这棵树太小,还是舍不得你的那个老男人?”
林悦余出奇的没有针锋相对,而是自嘲的笑了笑:“是啊,我孑然一人,当然能够说走就走。你有家族亲友,可没我这么洒脱。”
虽然两人一心埋头科研,但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尤其是已经跻身高处,早已被卷入漩涡之中。众妙和其他超级势力一样,内部从来不是铁板一块,菌群被盗事件中的恩佐,不过代表其中的冰山一角而已。那次事件发生后,内部的管控压力在悄无声息的增强,作为当事人,林悦余的各种权限也在被压缩。她起初以为只是丢失事件的连锁反应,属于动荡期的临时管控。不过她的消息渠道不只一条,她发现自己从开始就搞错了,丢失事件不过是其中一环,连锁反应是不假,可源头却深的几乎不可追溯,在她茫然不知的时候,真正的暗流涌动就早已开始了。事实上,第一个给她预警的人,就是容小真。
那场地下搏杀之后的第三天,从两人之间保持了将近十年的那条加密信道上,传来这样一条信息:北辰之乱,殷鉴不远。
派系分化在一个集团内部几乎是一种必然,或者出于利益之争,或者出于理念不合,内耗自然避免不了,但也远到不了你死我活的程度。当时北辰的大洗牌在外人看来是个巨大的意外,维持多年的平衡顷刻之间被打翻,然后就是一场流血到底的大清洗。在这背后,有一个阴影般的组织偶现一鳞半爪,仿佛一只沉睡多年的巨兽苏醒,急不可待的寻找可口的血食。这是在极少数人中流传的“臆测”,北辰的局势早已尘埃落定,那个煽动、颠覆的源头依旧隐藏在迷雾中不为人所知。可真正明眼的人都相信,那些所谓成功扫清残渣的上位者不过是一群牵线木偶。
这些真正的明眼人里,就有来自ihp的人物。这个ihp,全名叫做人类进步协会,听起来就像是为全人类谋福祉的科研机构,也确实是个根系遍布全球的科研协会。然而论其行事作风,却不像其他的科研协会那样广开言路,并非对所有从业者一律一视同仁,借助广泛的声望和公正的权威性一步步做到业界翘楚。ihp反其道而行,做事神神秘秘,说藏头露尾也行,跟那些信奉神秘主义的隐修社、兄弟会倒差不多,谁也不知道ihp背后是否有政治力量,也不知道它的运作资金来自于哪些资助者。ihp的权威完全建立在强大的科研实力之上,平均每个月都会发布最少一篇的重磅论文,质量之高,或高屋建瓴、或疏浚河道,足以在一个细分学科中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
以近年来ihp在自组织网络、遗传学、高能物理、生化和人机接口等领域中的成就,说是得了领域内的半壁江山都不为过。这些成果一定是建立在大量的实验数据基础上,却没人知道ihp的实验室到底在哪儿。
林悦余会进入ihp的视野并不奇怪,她这个层次的学者确实会不时收到ihp的邀请,参加特定主题的科研峰会。出乎意料,在会上,那个自称是协会中“裁决者”的中年男子,直接向她坦露众妙实验室已陷入不可逆转的漩涡,并且怀疑始作俑者和北辰之乱的肇始者是同一批人。
稳定的工作环境,是一切产出的基础,那位裁决者代表协会向她发出入会邀请。
不管语气里的调侃意味有多浓,还是掩盖不住容小真那一丝酸溜溜的味儿:“让我猜猜,‘执行者’肯定不够格,‘协调者’恐怕也不算特别有诚意,给你递橄榄枝的不会是一位裁决者吧?”
林悦余紧盯着容小真,音量加重:“你对ihp了解有多少?”
“哈!还真被我猜中了。你看,这就是有家族底子和啥都没有的区别喽。”容小真耸着肩膀,悻悻说道:“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的不会比你更多,我那几个叔叔确实对ihp很感兴趣,可追查了好几年,也只知道ihp分四层结构,分别是执行者、协调者、裁决者和理事者。你的面子果然不小嘛,竟然一上来就是裁决者级别的邀请。哼哼——有眼无珠的老家伙们!真以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都不邀请我,怎么就知道我不会去!“最后一句抱怨,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可惜他们来晚了。如果这个邀请早来两个星期,我可能真的就不回众妙了。”
容小真双眼眯成了一双月牙:“还真是为了那个老男人!你还是我认识了十几年的那个林悦余吗?”
林悦余反问道:“那你呢?他们如果邀请你,你真肯丢下囚容一个人走?”
容小真很无所谓的说:“我会带着他一起走。”
“你别忘了你对他犯的每一条罪行。”
容小真用罕见认真的语气说:“不用你说,我都一一记着呢。早晚有一天,我连本带利全还给他。”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她们所处的环境,以及所从事的领域,从来没有传统道德的立足之处。从普通人的视角来看,许多“常规”实验,简直就是一幕幕恶行。在曾经的黄金时代,人类尚且需要寻找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为见不得光的实验遮羞。然而,世事变迁,人权和平等这类最根本的社会基石早不知被蹂躏了多少遍,那层遮羞布也就变得可有可无了。现在多少自命不凡的学者,自以为担负推动人类进步的使命,根本不受世俗道德的束缚?
也许是咖啡的效力过去了,林悦余眉间染上一丝疲惫,她忽然轻轻说道:“那条信息,谢谢你。”
容小真向她一挥手:“我不是来听你谢我的。这次的形势——恩佐那老家伙不过是个炮灰罢了,等真正的大动乱到来时,他恐怕连个排头兵都算不上。不过,众妙是整个新镐京的核心,利益纠缠之广,有太多人不愿看到它乱起来。我二叔和三叔已经开始四处联络,我今天来见你……“
林悦余不等她把话说完,就斩钉截铁说道:“我不选择站队。”
“你!装清高啊!”
容小真几乎要吼出来,她急促呼吸了几下,才压下心头的一股火——压低声音说道:“始声老师已经答应了我三叔!”
宋始声教授是两人在西海岸求学时共同的老师,也是两人能够顺利进入众妙的引荐人,目前在众妙的科研体系中,称得上是中流砥柱之一。
林悦余仍旧只是摇头:“我不选择站队。”
“冷血林!你是不是以为凭你的学术地位,不管实验室再怎么乱,再怎么城头变幻大王旗,总还是有你的一席之地?没错,你大概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没准儿屁股都不用挪窝,因为在很多人眼里,你就是一台机器,给他们创造价值的机器!可是你别再想随心所欲,你必须当一条听话的狗!然后,他们会把你创造出的一切都夺走,随便他们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你的所有价值都会被榨干,你的研究成果,你身边的一切,包括你的灵魂!“
林悦余猛地站起来,向着她吼回去:“你别忘了,我是怎么成为孤儿的!”
容小真神色一僵,张了张嘴,不等她再说什么,只听到林悦余一字一顿说道:“我说了,我不选择站队。”
容小真无话可说,只是对着她连连点了几次头,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你从这边走吧。”
林悦余在办公桌的某处一按,玻璃制的办公桌正中出现一道缝隙,蓦然向两侧滑开,桌下露出一条伸向下方的楼梯口。“我会想办法,把你来这里的监控处理掉。”
容小真面无表情,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径自从那条楼梯口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