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声似乎从未远离,夏明宪从似梦似醒中清醒过来,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一看时间仅仅过去五分钟。他晃了晃快要裂开的脑袋,短暂的休息没能恢复精神,反而变得更糟了。
助理看到他醒来,连忙走上前报告:“夏主席,李干事、孟干事,还有徐干事都有事要汇报。”
夏明宪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轻声说:“让他们等等,我整理一下。”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整理,他只是靠在椅子上养了养神,衣服上都没留下什么褶皱。他只是不想那么快又看到那几个蠢货的脸而已。
由于经费有限,租来的指挥车内部空间逼仄,一旦多出三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内部空气一下子变得滞闷起来。李干事汇报说没人敢带头靠近众妙设立的临时警卫线,缓冲距离已经超过三米了,士气有点低迷;孟干事汇报,进步会的人说了,无论如何不会使用武器,把我们送过去的5把声波枪都退了回来;徐干事则报告后方有三十几辆路行车想回城,被后面的人堵住,起了冲突,已经有4个市民受伤了。
夏明宪一边听一边按着太阳穴,等到最后一位说完,才慢慢问道:“三位先生有什么好建议吗?非常时期,正是各位大显身手的时候。”
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只知道嘿嘿的笑,“全凭夏主席定夺,我们执行就好,执行就好。”
乌合之众!再加一窝蛇鼠!可真是天造地设的搭配。
夏明宪心中哀叹,民和会都是这一路的货色,当然会每况愈下,而至于“国将不国”,到最后,几乎成了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入会28年,夏明宪几乎见证了民和会一路衰退的全过程,这个从“星辰大海时代”末尾就已成立的民间党派似乎也到了末路。最初民和会叫做民和党,拥有不可撼动的议政权力,后来被迫降格为民和会,只有听政权和社会监督权。勉强留住一个市选举议员名额,并且无法会内继承,将随着自然人死亡而自动消亡。
敲门声打断夏主席痛心疾首的追忆,来人没等车内人的回应,就一把拉开车门。一个梳着平头、一副精干模样的青年站在车外。车里的五个人都扭过头在看他,他却没觉得一点尴尬,笑着说道:“打扰,打扰,我似乎来得不是时候。”谁都看得出来,他没有一点想走的意思。
看到吴青峰,夏明宪总会想到年轻时的自己,年轻有为,心中包藏一团烈火——也许这就是他选择合作的原因。只是两人对道德标准的界定差异太大,永远也成不了同路人。
“吴先生请进,我们原本也没什么要紧事。这车里空间太小,三位干事,不如请去各自做事吧?”
吴青峰连忙摆手:“不必,不必,干嘛因为我赶走别人?挤挤也好,人多正好热闹。再说夏主席跟我都是磊落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
在夏明宪所能接触到的层面上,是这个年轻人一手导演了当下的这场大戏。两天前,吴青峰出示给他文章的初稿,他意识到这是个巨大的契机,但对如何利用却毫无头绪。年轻人敦请他策动民众包围众妙实验室,他确实吃惊不已,因为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自蒙昧时代起,社会形态几经变革,可人类划分阶层的本质从未改变,科技从来不是弥平鸿沟的手段,反而让下层民众越来越失去对抗的力量。事实证明,技术进步只会造成一次次更大的撕裂,使社会分层更加极化。尤其是全球金融体系建立之后,资本的力量推动着一切滚滚向前,与技术革新互为帮凶,肆意伐踏公正的先声。让少数人凌驾于其他人之上,唯有精英的意志才能得以贯彻。战争此起彼伏,科技在倒退中前进,甚至连人类家园也经历过毁灭与重建,但每次最先被恢复的永远是金融体系。连国家的意识形态都没能抵挡时间的侵蚀,当国界线泯灭,全球进入归一化后,这种顺从人类天性,却又跟“先进”、“现代”、“文明”等词汇毫无关系的结构变得更加牢不可破。
也因此,像民和会这类为“公平”和“公正”奔走呼喊的组织,不过是大浪中浮沉的小鱼小虾,面对狂暴的天风海雨,无论怎样挣扎,也无法逃脱力竭而亡的命运。
所以,夏明宪视此役为“孤注一掷”,即使在他人眼中不过是一场垂死挣扎。
“恕我直言,夏主席,形势不容乐观,我们必须安排更激进的措施。”
吴青峰严厉的把每个人看一遍,其他四人不由自主低垂目光,只有夏明宪敢于对视。
“难道各位指望着事情自己好转吗?依现在的情形,不出两个小时,公民们的热情将完全冷却,愤怒变成茫然和恐惧,那时候就算拿着鞭子驱赶,也别想阻止整体的溃散。前后冲撞,互相咒骂推搡,几万人像一堆烂泥一样堵在道路上,如果最后是这样一出闹剧收场,我们还有丝毫的谈判资本吗?我只能说,该使用更加激进的措施了。”
孟干事脸色苍白,怯懦的说:“是要用‘那个东西’吗?”
“什么这个那个的?没必要遮遮掩掩,吴先生说的就是‘情绪引导粉尘’。”夏明宪脸色不善,“吴先生,我虽然答应带那个东西来,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使用。现在我们还可以尝试下其他的办法,我认为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毫无意义!”吴青峰斩钉截铁的说。
“那些穿着制服的警卫能给您两个选举议员的席位吗?答案是不能!场面必须彻底失控,让对面感觉到痛了,才能引出真正能主事的人!现在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这次事件千载难逢,只要第一枪打的响亮,后面一定还有无数的文章可做。想一想吧,作为第一枪的执行者,这将是多大的政治资本!可一旦变成闹剧收场,那简直就是一场无法挽救的灾难!夏主席,您今天已经尝到些捐赠的好处了,可资本向来冷酷无情,您总要做些什么,才能让那些投资细水长流。”
夏明宪依旧摇头:“可通过玩弄民众的手段得来的权力,怎么还能用来为民众发声?”
“你要弄清楚,我们丝毫没有违背民意!只不过是给他们多一些勇气而已。夏主席,你不是个天真的孩子,那些东西的本质,你早就一眼看透,为何还要作茧自缚?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小撮人的竞技场,你得想办法挤进去当一个玩家,才有机会贯彻自己的理想。”
吴青峰深吸一口气,用低沉但不容置疑的语气最后说:“想想你手里还有些什么,再想一想,你将要抓住的是什么。”
车厢里更加滞闷了,吴青峰的话比浑浊空气的杀伤力更大,夏明宪只觉胸中块垒难消。他在一天之内,赌上自己全部的资望和能量,把信任他的民众聚集在这里,试图奋力一搏。他从来不认为普罗大众是聪慧的,不然也不会始终沉沦在社会的下层,可他至少认为他们该有起码的知情权,和选择的权力。
没错,这就是他手里仅有的武器,他却从没有想过,要用这样决绝的方式使用它。
“照吴先生的意思办吧。”
夏明宪无声的叹气,疲倦再次席卷而来,提醒他这具身体已不再年轻。同样苍老的,还有他的灵魂,尤其在他刚刚亲手剥夺他人选择的权力之后。
“我说老乔,从刚刚开始,我怎么觉得气氛有点儿不对了?”
“没错,是他妈的越来越吵了。”
一个衣着邋遢的老头儿和一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肩并肩挤在人群里,离对峙的最前沿只有四五个人身的距离。老头儿是个白人,高大威猛,头发和胡子都已半白,一根接一根的抽着劣质香烟,熏得旁边的人不时扭头看他,无一不被他凶狠的瞪回去。小青年二十七八岁,比老头儿矮了大半头,最多只有一米七,一直贼眉鼠眼的四处乱看,要不是双手始终插在兜里,准会被人当成小偷。
“你出门又没带脑子吧?我真不明白,杰克为什么总让我跟你搭伙,你说你哪点儿能配上我?哎呦!你看前面,缓冲区变窄了。”
“屁话!老子还不愿意跟你老七搭伙呢。”老乔纳森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发现缓冲区是变窄了。最前排的示威者伸直手,再往前够一够,就能碰到组成人墙的警卫。
人群的变化显而易见,小心翼翼变成蠢蠢欲动,嗡嗡声越来越强,强烈的情绪暗潮涌动。开始有人大声的叫嚣,懦弱的人也从中找到了点儿勇气;身份不明的东西从人群中飞出来,在空中划出抛物线,其实大部分落在了自己人头上,偶尔几个砸到警卫,不痛不痒,却被当做是某种仪式般的胜利,引来一片片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