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一样没什么变化,谈亚。”本初望着老妇的眼神出奇的柔和,像是看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那是因为我已经没什么衰老的余地了。”谈亚把目光转向壮汉,温柔的说:“昆吾,请给我们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吧。”昆吾应了一声,走出去后小心地把门关上。
“能照顾下我这老迈的身体,自己走近些吗?”
本初顺从的走到她跟前,老妇缓缓站起来,将他抱在自己怀中。她的身高只到本初的胸口,本初不得不弯下腰,一手轻抚老人的后背,另一手轻轻楼住她的后脑。
长久的拥抱,两人如同化成雕塑,一任时间流淌。
“哎呦,我得歇会儿。”谈亚对本初的胸口恋恋不舍,却不得不向自己的身体投降,“我有点儿闪着腰了,能扶我坐下吗?”
再次坐回椅中的谈亚,眼神恢复成平静的湖水,她微笑着说:“每次见到你这张年轻的面孔,我总管不住自己的嫉妒,像是有条小蛇在衰弱的心脏里钻来钻去。”
“还好我们不常见面。”
“何止不常见面,我们十年来也不过才见了两次而已。你一直都知道我在哪儿,我却不知道你的一点儿行踪……”谈亚说着,自己陷入沉思里。她确实已经太老了,法令纹和抬头纹深陷入皮肤,将脸庞切割的支离破碎,连脸颊也满是琐碎的皱纹,几乎找不到一片光洁的皮肤。她穿着深黑色的连体裙,瘦小的身体藏在里面,勉强支撑起人体的轮廓。从肩头到手肘的袖子裂开一条敞口,裸露出来的不是皮肤,而是一簇簇灰白色的短毛。
“十年前见到你的时候,我真是大吃一惊。我真以为自己的死期来临了,上帝怜悯我,派你当使者,来引渡我上天国。”谈亚回忆着当时的情形,忍不住笑起来:“你怎么会……怎么会呢?我一百多年前就以为你死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那年是135年,我只有20岁。可,可你不仅还在世,连样貌都几乎没变!”
本初也被拉回到过去的时光,他很庆幸苏醒后世上还留下一位挚友,能陪他走一段路的老友太少太少。“你以为我当时不吃惊吗?我印象里的那个小姑娘不止还活着,而且还成为‘罗姆人’最核心的领袖。那个总拿不定主意的女孩儿,现在的每一项决定都举足轻重。”
“你知道我是什么水准,被推上这个位子,仅仅因为我活的比别人都长而已。我越老越像年轻的时候,总不敢做决定,在怯弱和坚定之间摇摆,也没有一个人肯告诉我那些决定是对是错。”老妇的双颊染上疑似害羞的淡红,眼中光彩闪烁,“那时候,我还是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胆小鬼,是你教会我何为勇气。然而你太早的离我而去,我只能独自前行,每天战战兢兢的。我没想到……我从不敢奢望还能与你相见。”
本初感慨的摇头:“勇气一直都在你心里,我只是恰巧帮你发现了它而已。”
谈亚露出孩子一样的笑容:“不管怎样,上帝是公平的,让我在死前还能见到你。”可转眼间,她又流露出分不清是失落还是解脱的神情:“我能感觉到,死亡的时刻就要来了。我已经172岁,等这一天实在等了太久,不知上帝还要让我承受多少,难道苦难不该有尽头吗?我接受发生过的一切,只是有时会误以为永远没个终结。”
“还总把‘上帝’挂在嘴边的,恐怕也只有你了。生命本来就是最大的冒险,全无退路,你能达到这种高龄,说明你很会规避风险。你也许觉得自己活了这么久,生存已经变成最荒诞的一件事。没错,命运是很操蛋,我就是被它玩弄的最狠的一个。直接把你置于死地还能一了百了,可每次打倒你后,又非要让你爬起来,继续接受它的玩弄。好好的剧场版成为不断重复的垃圾连续剧,所有意外在这儿都变成理所当然,生存也只剩下折磨。”
他知道谈亚口中的上帝,不是那个古老宗教中的耶稣,罗姆人饱受苦难,生时无所寄托,害怕死后仍旧魂无归所,自己造就出一个可供祈祷的对象。
罗姆人是他们的自称,最早的那段岁月,他们自称“地上人”,还能够带着些许自傲,与另外的那些“地下人”分庭抗礼。变化渐渐到来,选择总要付出代价——“大衰退”时期的大地狂暴不安,失去地球母亲的温婉,用疾言厉色回敬把她深深伤害的孩子们。退居地下的人们躲过了无情的报复,“地上人”恋栈土地,身体机能变异,dna里被埋下无数痛苦的种子。当秩序重建,地上生态重回正轨之后,他们又因为“原始野蛮”被边缘化,直到现在,“正常人不得与罗姆人通婚”,仍旧写在联合宪法里。
谈亚手臂上绵密的短毛,是罗姆人常见的“返祖特征”之一,她年轻时对此深感自卑,从不穿短袖的衣服,更不习惯和他人有身体接触。但长寿绝对是个例中的个例,如果也是命运的安排,那既是恩赐也是惩罚。事实上罗姆人的平均寿命只有普通人的三分之二,夭折率居高不下,重建的现代医学也无法改变这点。变异给罗姆人带来的唯一“优势”,仅仅是改造适配度比正常人高。
谈亚布满皱纹的手放在本初的手背上,似乎都从对方眼中找到共鸣和温暖,两人相视一笑,同时决定不再沉湎于旧时光。
“你说你一直在寻找一样东西,从未停止,可连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现在有什么眉目了吗?”
本初摇头,双眉眼看又要紧锁:“寻找已变成本能,我早已不再刻意去想它。可我却觉得,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朝着那个目标靠近。虽然眼前还是一团迷雾,但既然我剩下的只有时间,也就不必在乎进展。就当它是个诅咒好了,既然习惯了,有没有都一样。算了,别说太遥远的事了,让我猜猜,你出现在地下场,是不是出于跟我一样的原因?”
“盯着那件事的人太多了,罗姆人在地上的信息来源少的可怜,总是慢别人一步。虽然后知后觉,一旦回到地下的‘巢穴’里,我想我们还是能补救一些的。”
谈亚眼中闪动着唯有时光能赠予的神采,深沉自省,百折不回,“让昆吾进来吧,他比我知道的更多。”
正如本初所料,时间不足24小时,众妙丢失三只试验型“菌群”的消息已经震动全城。群情汹汹,几乎所有自认为具备角逐资格的势力都闻风而动。一直以来,有资格接触菌群的只有几个战略级实验室,技术封锁极其严密,试验成果只在体系内流转,连“阿尔法菌群”这个正式命名,都只在小范围内流传。五大实验室名义上直属于联合政府,有议会赋予的豁免权,受军部庇护,无人敢直捋虎须。这次事件,无疑成为其他势力最好的介入机会。
谁下的手还是个迷,政府和军部行动起来,长庚集团也像是苏醒的巨兽开始左右嗅探,活动空间被一压再压,各方势力不免要回缩触角,免得成为怀疑对象。昆吾倒是打听出了一些昨晚的细节,整个劫持行动干脆利落,显然蓄谋已久,并深知交易的所有细节。
坊间传言,矛头大都指向反抗军,昆吾对此嗤之以鼻:反抗军成员的好手几乎被人人造册,被防的死死地,入境都难。来个简单粗暴的恐怖行动还可能,这么精细的行动,必须调动大量的本地资源,并非几颗伪造的身份芯片可以搞定。真要让反抗军渗透成这样,“新镐京”的政府和军部,所有领导可以集体跳河了。
“现在谁都不知道‘菌群’具体的功用如何,传言已经神乎其神,有人说他能把人变成超人,潜力比改造人高十倍;有人说它能永葆青春,还有人干脆说能长生不老。不能量产是确定的,似乎技术上存在无法突破的屏障,所以注定是珍稀的。”
本初沉吟片刻,问道:“罗姆人想要的是什么?”
谈亚和昆吾对望一眼,前者微微点头,昆吾唯一的肉眼中透出坚定的光芒,沉声说:“我们得到消息,说‘菌群’可以……‘改变’族人。如果真是这样,对‘菌群’技术,我们势在必得,绝不容许有人独占!”
他原本想说的是“治好”,说出这两个对他的自尊心是种考验,他不敢说,一旦说出来,就意味着他承认罗姆人的变异是种病。
本初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消息来源是什么?这是没人敢笃定的事儿,谁都知道罗姆人的心愿,只要有一成的可能,你们也会奋不顾身。有心人抓住这点,太容易把你们当枪使了。”
“被人利用无数次之后,我们难道还不会用脑子做事吗?你放心,我也不是只会蛮干。”昆吾的信誓旦旦,没让本初有丝毫放心的感觉,“除了你之外,我还邀请了两个人,他们已经在屋外了。”
一道投影打在白墙上,显现出小楼之外的监控,画面中的两人简直是美女与野兽的翻版:男人满脸阴鸷,说他以人肉为食,大多数小孩子都会相信;女人美艳绝伦,神色清冷,不应该出现在昏暗的地底,而应该在缥缈的月宫。
“都是老熟人嘛,强盗头子和情报贩子。”本初忍不住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