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不敌众,将军若何?
“……虽百计逃脱而黔驴技穷。上昏,则杀一抵一,身死殉国。男儿何惧百战死?上智,以进为退,先屈后兵,大丈夫心怀天下当能屈伸!……将在君心,君心如智,用人唯才,利于信,虽身陷囹圄,百死犹战,……”
如果怎么都逃不掉,皇上昏聩,老父弱母在后,胸怀坦当自应考虑周全,死也瞑目。
说的时候,其实就是闲话家长,也没有惊人的豪语,就只是平淡的诉说。山顶凉凉的风,在清晨十分舒适,他的眼睛穿过层层山峦,落到无尽远方,不知道想到什么,笑了。而后,他伸手枕到脑后,悠闲地躺下来。
我的眼睛也看到无尽的远方,而后,转回来,望到他身上。
我数年沙场,这些年消磨在这个小小的宫廷,郁郁难消,烈烈战马奔腾的声音,只是想也能沸腾。
实在烦的时候,就找他来练马。自然他每次必输,也都一笑置之。
北越名将重童瑾,曾是我钦佩的对手,未死于战争,却陷于党争死于非命,车裂抛尸的下场。
说起的时候,我不无遗憾。我齐越,何尝不是若此,哪有表面的风光?他只是举起一杯酒:“名将如名花,倾国亦倾城。”说罢,将酒杯一转,淅沥沥的液体流转直下。
空闲的时候,只是和他一起坐着,小饮一两杯,或酒或茶,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也很满足。
忙的时候,我要他同我一起处理奏折,他也不推托,重要的理出给我,次要的也就批了。我看他的字迹清雅,笔画清丽流畅饱满,不似我的钢硬,便常常取笑。
“都说字如其人,这眷眷清丽的笔画,不知之人,怕不要遥思默想,不知何家姝丽,得此风华?”
他往往不加理会,更多的时候,他会言词侃侃,反笑回来。
“陛下笔得山岳,势扫长虹,下笔则天下动,运势则神鬼哭,不知是何方精怪得成正果?古人忘字思人,吾不能脱也!”
不等他说完,我往往笑到没力。他龇牙咧嘴的说些酸书,却总是像模像样,我忍俊不禁。
简单的时候,他比谁都简单,迂阔的时候,他可以比谁都装得迂阔。
无论哪一面,我都爱看。
最爱看他写的一幅字。
“胜何如?败何如?古今多少事,一死万事休。”
只在写这一幅的时候,他的笔峰会格外的锋利。最后一笔,悬腕直下,笔轻意重,尾尖收势如虹。
每当这时,我就会挥笔续下。
“爱何如?恨何如?寂寞身后事,怜取眼前人!”
每当这时,他也就会装出一幅苦闷的样子,长叹一声。
“你倒是称心了。这南离的江山,将来恨我之人,不知几何啊?”
兴致来的时候,我甚至常常半夜踏出宫墙去找他,这实在算是一种禁忌的恶趣味,看他一脸无奈的样子。
无聊的时候,我也会琢磨,有人如剑,有人如菊,他像什么?
人如君子长流水。
不呆板,不偏执,明理阔达,更难得大情大趣,幽默机智兼而有之。
真正是上得朝堂,下得书房。
叫人如何不喜欢,好之弥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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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坛上烟气翻涌,祭师的声音在耳边高声回响。
“……天佑我国,五谷丰登,岁岁荣昌,永享太平!”
冗长的祭文终于完结,我站起来,回身。
臣子们都跪在阶梯下伏着头,他也一样。我凝视着他,在这无人察觉的时刻,无声地笑。
然后,我威严的出声。
“众卿平身!”
他站起在二排左首,青色的衣衫,因为跪拜起了褶皱。
万千人跪我,独他我不愿。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要一个人。
祭祀完后,按例是享受狩猎得来的美食,佐以美酒。一年得这么一日,当放歌痛饮。群臣都百无禁忌,席地而坐,笑谈狂饮,这是我开的先例。我微笑着看着这一刻的舒缓,将在下一刻云散。
有人上来向我敬酒,我来者不拒。
年俞古稀的太傅也颤巍巍走过来,银白的须发,手上的酒杯酒水洒了一地,就要下跪。
“老臣斗胆,敬陛下一杯,愿陛下洪福齐天,我朝岁岁丰登!”
“太傅老当益壮,筋骨不减当年,何言老字?”我亲手将他扶起,接过一旁递来的酒壶,亲自为他斟满,“朕也祝太傅寿比南山,福寿安康!”
等到送走老泪纵横的太傅,独不见他来。我眼向他的方向,他竟然视而不见,只顾埋头动筷。
该是有所觉悟吧?我挑起眉。
所有的欢乐都有消歇时。
酒已完,食已饱,该到的时刻终究到了。
司仪上来宣布,选妃仪式开始,我抬手制止。手一招,无数全副武装的士兵从外围进来,将这坛下围得水泄不通。
只一瞬,全场静寂下来,无形的气压流转,前一刻的轻松荡然无终。
淡淡环视一周,看着无数变化多端的表情。有惊慕,有了然。无论哪一种,我都满意于眼下这无形肃穆的气氛。
久久不语。
渐渐有人伸手拂拭着额头的汗滴。
我终于笑了,暗运内劲,朗声直击长空。
“苍天在上,敬告先祖,南离国第八代君王齐越,倾慕于尚书南云隐,只愿与他共渡今生。从今尔后,我在位一年,选妃仪式就废出一年。宫中所有妃嫔,可自请去留!有生之年,不违此誓!”
话音刚落,已有人长号一声,山呼万岁,跟着跪倒一片。
“陛下,不可啊!这是欺天灭祖,大逆不道啊!”
“太傅,朕只是衷于心意,有何欺天灭祖之处?!你最好给朕说出个理由!”我俯身看着这个领身前跪,须发皆白之人,慢慢度到他身前。
他跪伏的身躯不住颤抖,额头叩地,咚咚直响,不一时额头已青紫一片,“陛下,自古天分阴阳,阴阳和则天地和,陛下如今倒行逆施,阳阳而和,恐惹天颜,又将置我南离于何地?!”言罢大声恸哭,泪如雨下。
随着的是哭声一片,若大一个场地凄风苦雨。只他一个人站着,睛观鼻鼻观心,我内心想笑,面上却大为震怒。
好个倒行逆施!
“太傅,就凭这一个倒行逆施,朕就可将你打入死牢,但念在你年事已高,二朝为官也不容易,你自请辞去吧!来人,将太傅带下去!”
“陛下,不可!”长声一叫,我转头,言笑晏晏看着我朝相国膝行至前。
“刘朝恩,你最好有个好的理由,否则,你的相国也别做了!”我一拂袖,走上高台。
“陛下,”刘朝恩双手伏地,“太傅虽然言词过激,但那也是一时情急,念在他多年为官一心为君,肯请陛下息怒!”
“我要不是看他面下,他焉有命在!”
“微臣,微臣,”他似下了极大决心,双目一闭叩头,“恕臣直言,臣也觉得何太傅言之成理。君为国体,此事传于它国,别国会如何讥笑我国,实在有失国体损陛下清誉引人诟病,还请陛下三思!况此等行举,古今从无,陛下若好此道,只私下为之便可,岂可耽于此道色引智昏,令堂上蒙羞,国之君王,当以德为先!”
“再则,陛下废除妃嫔,后院失火,殃及堂屋,陛下尚无子嗣,只恐堂下难安!”
好个刘朝恩,连骂带训,还敢拿话威胁于我?
冷笑一声,“相国,你当我齐氏无人?”我伸手往场中一指,“你看看,在场的尚有朕多少个兄弟,何愁后继乏人!”
此言一出,如沸水击石,场下立时嗡嗡一片,连哭声都停息下来。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相国,朕给你言语的权力,但朕的家事与江山,还轮不到你来管!”环顾全场,我厉声呵斥,“朕在此宣布,后继太子,将由我齐氏诸兄子辈中择优者当之!就此论定,若再有异议,挑拨事非者,斩!”
“至于相国所言堂上蒙羞,简直一派胡言!南尚书清风人物,朕倾慕如厮,岂如你所言满嘴污秽?再者,朕何时智昏?朕自问上位以来,倾力治国,任人唯贤,从不烂杀滥罪,相国要找理由,也应找得中听些!至于别国讥笑,朕尚不惧,相国倒先替我惧,真是笑话!”
一时只闻抽气之声,冷风过境般再无言语。我连哼数声,终于缓下语气来,所谓张驰有度,为兵也。
“但朕确也念在相国太傅一世忠心,情难自禁口不择言,不予追究,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场中可还有人,认为朕有辱国体,可自行离去,朕绝不为难。”
没有人离开,也没有人开口。
我终于满意地笑了。
“如此,众位爱卿请起!来人,将太傅扶下去,请太医!”
气氛终于松动,有人偷偷拭汗。
“陛下要立男后,但古来从无先例,……”太傅离去之时,尚在抖索索言语。
现下我倒不生气。
“朕不是古人,古人亦不是朕,先例总有人开。谁说要立男后?南尚书顶天立地一男儿,岂以女子待之?朕待他并肩。”
我知道此言一出,想必那些想不开的又要私下议论,但那实在无须费心了。
所有的人都散去,连着那围得满场的兵影也已转瞬撤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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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那里,不言不动,只仰头看着高高的祭坛。
我亦走过去,与他并肩,无言共看。
“你说,”他没有回头,只唇角有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我会被多少人骂啊?”
“你不愿意?”
“怎么会呢,我很荣幸!”
“我让你为难了?”
“怎么可能不为难,陛下?但我不曾使你为恶,亦不曾让你模糊方向,我很坦然。如果,遇上你是错误,那么我愿意承受这因你而来的所有罪过。
我愿意。我挣扎过,可是后来,无论如何,都觉得遇上你,是我一生的幸运,想陪你至久至远。”
他终于回过头来,眼里一片柔和的波光。
我凝视着这就近的双眼,忽而紧紧的伸出双手与他十指相扣。
“对不起!”
说什么啊?理首在他颈间,听他模糊不清的言语,那是我自己甘愿的。
真是说不出的爱恋啊,对这个人。就算担负骂名,被人轻视,我也愿意。
茫茫人海,短短人世,能与你相遇,真是说不出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