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仿佛料到了阿爹的狼狈,潘大大声地狞笑了起来,而与此同时,就连我都能看见,在一旁的坟地里,四处都冒起了丝丝黑气。这些黑气拼了命似的往膨胀的潘大那儿汇聚,虽然它们多半被阿爹的阵法抵挡在外,但还是有不少漏网之鱼钻了进来。
钻进来的黑气缠绕在潘大身上,那潘大的身形陡然间又变大了数倍。
阿爹眯了眯眼,冷笑一声:“居然强行拘起那些无辜的魂魄来增强己身,你这是自寻灭亡!”
“哼,就算老子魂飞魄散,也要拉你一起陪葬!”潘大疯狂地叫嚣着,“你等着,我也要让你尝一尝做个孤魂野鬼的滋味!”
周围的声音忽然也变得嘈杂起来,我能听得出,里面夹杂着许多不情愿的声音。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都是村里已经过世的男男女女,虽然他们大部分已经投胎转世,但总还有散落人间的一魂半魄,而潘大则强行把他们拘来了。
又是一声潘大的怒吼传来,他仿佛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那些强行吸收来的魂魄毕竟不是他自己的,此刻正在他体内互相撕扯。
可纵然如此痛苦,他的身体却没有停止膨胀,且不停地变换着形状微微颤动。我忽而有种预感——他这是要和我阿爹同归于尽!
眼看着情况已经越来越危急,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此时我心里是多么后悔,如果我早一点让阿爹教我一些道法,现在就不会这样被动!可我什么都不会。我觉得心里头好闷,就好像有人用石头重重地压在上面,让我透不过气来。
阿爹看我焦急的样子,脸上不知为何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他咬了咬牙,突然出手,狠狠地一掌击中其中一张符纸。那张符纸瞬间暗黯淡下去,阿爹却也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但他还是撑住了,跌跌撞撞地跑到我跟前,拉着我一起向那黯淡的缺口跑去。
仿佛只是几秒钟的事情,我们刚跑到缺口处,背后就有嘭的一声传来,紧接着便是一股阴嗖嗖的气浪袭来。阿爹脚下一软,整个人就这么直挺挺地摔倒了地上,脸色白的吓人。
我一下就慌了,赶紧蹲下去扶他:“阿爹!你……你怎么样?”
“正成!”没等我听见阿爹的回答,身后就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回头一看,竟然是阿妈。
“茯苓?”阿爹可能也没想到阿妈会跟过来,微微愣了愣才道:“没事儿,只是这潘大真的想跟我同归于尽,居然自爆了最后的一魂两魄。我方才强行打破了自己布的阵法,所以有些反噬。你何时来的?”
阿妈没有说话,只是走过来与我一起将阿爹搀扶起来。待我阿爹恢复了一些能站稳了,她才一把将我抱起,柔声道:“这么冷的天,以后大晚上的就不要跟你阿爹跑出来了。走吧,咱们回家。”话说着,她就抱着我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回头看着还站在后面的阿爹,心里觉得有些奇怪。看阿妈的样子,好像是和阿爹生气了,可是她为什么要生气呢?是因为阿爹把我带来看抓鬼吗?一定是的。这样想着,我忙对阿妈说:“是我自己要来的!那个鬼害我,阿爹是帮我报仇!”
阿妈听了,脚步一顿,居然停了下来。她看向我,神色有些复杂。
我不解,但是又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看过阿妈这个样子,不由有些害怕,下意识地小声道:“那……那要不下次……下次我不来了……”
阿妈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抬起一只手来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脸,便又往回家的方向走去了。
等到了家里,阿妈给我用热水洗了脸,就把我塞进了被窝里。不过折腾了一晚上,我也已经很困了,所以迷迷糊糊地很快就要睡着,可外面却隐约传来了一丝动静。
我无心去听,但那动静听起来却像是我爹妈在争执,这让我不由清醒了一些——要知道,长这么大,我从来没听他们吵过架。
“孩子不懂事儿,难道你也不懂?”这是我阿妈的声音。
“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
“可那是潘大,是咱们村里人!他虽然做过一些不该做的事情,但也已经受到报应了,你为什么连度化他的机会都不给他?”
“你怎知我没有?”阿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已经给过他机会,是他自己不肯悔改,这才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可你从前也和我说过,如果一次度不成,那就度两次,两次度不成,那就度三次!我虽然不怎么懂,但也知道潘大已经是鬼,他根本出不了咱们这个村子。如果你有心,只要制住了他不让他再害人,日积月累的,又何愁不能度化他?”
“可他想害我们的儿子……”
“这不是理由!”阿妈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正成,你一直说做人要善,对鬼也要善。但今天,你把这潘大打得魂飞魄散,就是你的善吗?”
阿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是,我是说过,可是茯苓,我出去这几个月,你知道外面都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唐山地震,死了二十多万的人啊!那就是二十多万的冤魂!你又知不知道因为这个,全国各个地方都出现了阴兵借道的事儿,有多少人被那阴气冲撞而死?这世道变了……”
“世道变不变我不管,那是你们男人的事情,我只知道咱们这个村子没有变,应该存的善念没有变!”阿妈打断了阿爹的话,我是第一次听见她的语气这样强硬。
阿爹久久地没有作答,我都感觉自己快要睡着了,才听见阿妈压低了声音道:“就算是十恶不赦的人下了地府,判官也还要审两句,你不能那样简简单单地就断了他的轮回。正成,我不是在可怜他,我是怕你造了孽啊……”
“茯苓,我……”阿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说得对,刚才的确是我冲动。外面的事情已经让我焦头烂额,家里面又出了这档子事儿,要不是那个小乞丐,可能肖遥已经……茯苓,我真的有些疑惑了。我以前总认为,一切向善,能度的就该度,可现在我却又觉得不是了。”
“那些事情我不懂,可是正成,我一直都相信你,你做的一切事情,我都会支持你。我唯一害怕的,是你担了因果造了孽。”
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我起先还能竖着耳朵听,但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真的沉沉地睡着了。现在回想,这一次,也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听见爹妈之间的争执。
第二天等我醒来的时候,阿爹已经不在家了。听阿妈说,他还有事情要出村去办,但是最多一个月一定会回来。因为阿爹说了,我也不小了,该是时候教我练功了。
对此,我感到很开心。因为我的理解就是,练功以后,我就可以像阿爹那么帅气,丢几道符纸抓鬼去了!你想啊,白衣飘飘威风凛凛的模样,哪个小孩子能不动心?我也不能除外嘛。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我一直都乖乖呆在家里“养伤”——毕竟大冬天的掉到了湖里去,小孩子皮肉嫩,身上有些地方还是不免冻伤了。好在有乞丐哥每天在院子里陪我玩儿,日子倒也不算无聊。
对了,差点儿忘了说,我阿妈为了感谢人家救了我的命,非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做福娃。虽然乞丐哥一直不咋接受这名字,不过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吉祥物曝光的时候,他小时候的这件囧事儿还是被我好生嘲笑了一番。
时间如流水,匆匆而逝,转瞬间,大半个月便过去了。我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乞丐哥比较惨,胳膊上依旧上着夹板。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不到过年,估计他这伤是好不了了。
“哎,我说,我阿妈成天福娃福娃的叫你,你嫌她烦不?”我俩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扯着。
乞丐哥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保持木头桩子的模样。
我咂咂嘴,道:“肯定烦,我都觉得烦,这福娃俩字儿,怎么听都像是给小狗起的名字嘛!”
乞丐哥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真是怪冰冷的。
即便我已经很习惯了他的眼睛,可还是忍不住觉得背后发毛,忙说:“没有没有,小狗儿才配不上这个名字!我……我还是叫你乞丐哥好了。”
他没否认,只是把眼神转向别处。正在我以为又要自己一个人找乐子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口了:“肖遥,我的眼睛,有问题,是不是?”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平时,他总是默默跟在我后面,就好像我的影子一样。我有些惊喜,忙仔细思考了一番,才回答道:“哪有什么问题!我阿爹跟我说过,天生我菜必有用,我虽然不知道你是白菜还是青菜,不过反正也有菜嘛……你看啊,你的眼睛这么有神,那些做了坏事情的人,一看就怕了!”
乞丐哥嘴角抽了抽,看向我道:“连我,都知,天生我材,不是菜。”
“啥?”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索性不去管它,又接着说道:“再说了,你看我阿爹都说了,你的眼睛,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呢!他还说,你能看见未来!乞丐哥,你可厉害了!真的,我不骗你。”
“是吗?”乞丐哥微微皱着眉头,那样子看起来就连我一个小孩子家,都不免觉得有些心疼。唉,没爹没妈的孩子,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跑到我们村里来的。
我心里可怜他,想了想,就整个人跳了起来,挡在他面前,笑道:“你快看!我阿爹很快就要教我道术了,我马上就会跟我阿爹似的,穿个白袍子,嗖嗖嗖地丢道符!”我说着,一边比划一边在院子里飞奔起来。
“嘿,你看,我飞!我飞!天下妖魔,快来速速受死!啊……你怎么这么强,我要拿出看家本事了!看我的铜钱镖!”可惜院子里没啥铜钱能给我发挥,四周望了半天,只有地上平平整整的摊着一大块我阿妈晒的黄豆,我想也不想,抓起一把就挥了出去。
这么跑了一通,我已经是气喘吁吁,可纵然我拿出浑身的本事来逗他开心了,乞丐哥却还是有些闷闷不乐的模样。
我没辙,在他身边坐下,思索了会儿又安慰他说:“你看,我不是说了吗,马上就要跟着我阿爹学习道术了,要不然,你也叫他收你为徒啊,或者你再去找个什么别的师父。说不定将来,我们两个各怀神功,联起手来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
乞丐哥的眼神忽然亮了亮:“真的?我可以,拜你阿爹,做师父?”
“当然了!而且你看,你手劲儿那么大,那么厚的冰面,你说打穿就打穿了!搞不好,你以后可以做一个少林寺的高僧!”
乞丐哥听着,面色竟然少有的柔和起来,嘴角也带了微微的一丝笑意,就连他的眼神,似乎都不那么冰冷了。
“哎呀!乞丐哥原来你会笑啊,我还以为你脸是僵的呢。”我不知趣地来了这么一句。
他一听,顿时就站了起来,伸手就要捞我的头发。可我早有准备,一个懒驴打滚就躲开了,跳起来就跑,他也跟在我的屁股后头追了出来。虽然看那样子,他是要和我打架,可我心里头知道,我乞丐哥这会儿其实是开心的。
哎,一个木头都能被我说动了,我可真本事!
我俩嬉闹着一路跑到村口,我在前面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忽然间就撞到了一个“垃圾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那人一身邋里邋遢的样子,甚至比乞丐哥身上都脏。可是我只是扫了一眼他的脸,便毫不犹豫地抱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