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傅,您是不是想起什么了?”阿爹很快反应过来。
阿公蹙了蹙眉,像是有些怀疑,又有些不确定,但最终还是一咬牙,道:“茯苓说到生火,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儿来。但……但这件事情放在当时,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是什么事情,您说说看。”
阿公叹了口气:“这事儿说起来,确实不怎么光彩。大概二十年前了吧,有一天,忽然从山里跑来个人,说是从别的村逃难来的。村里人看他可怜,就让他进了村,还让我去瞧瞧。我记得他病得很重,身上长满了疮,都流脓了!可那时候,我没啥本事,他那病我从未瞧见过,也不会治。后来……”阿公顿了顿,眼圈红了。“后来,村长说那人得的是传染病,必须得烧死,否则留在我们村会祸害我们村里人,逃出去了也会去祸害别人!”
“什么!”阿妈一听就惊了,“你是说,你们把一个人给活活烧死了?阿爹,你咋能允许他们这么干呢!”
“我也不想,可我拦不住啊!”阿公连连摇头:“你是不知道,我们那个年代的人,集体观念特别强。这想着有人要危害乡里乡亲的,被人一煽动了,根本就阻止不了!我当时去求过村长,让我再想想办法救救那人,但村长没同意……全村的人都喊着要烧死他,我一个大夫,能做什么?”阿公想起这段往事,心中不由自责,几滴眼泪便顺着脸上的皱纹滑落了下来。
我阿妈瞧他这样,不由责怪自己刚才语气太重了,忙道:“阿爹你别难受,这事儿也不能怪你,换了是谁都无能为力的。你小心些,当心自己的身子。”
我阿爹听着,没有说话,只是脸上泛起了淡淡的哀意。如果没猜错的话,回来报仇的十有**就是当年那个被烧死的人了。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那恶鬼为何要回来报仇——染了病出来求救,结果一个村里的人都那么冷漠,活活断了他的生路,他能不恨吗?
横死之人,本就是戾气最重的。
轻叹了口气,阿爹道:“老师傅,您别难受了,如果真是他回来报仇,他还惦记着您当年为他求情的恩呢。否则的话,也不会全村都染病,就您一家子独善其身了,何况您还是最多接触患者的人。他既然不怨您,您也就不要怨自己了。”
“真的?”
“真的。”
阿公听我阿爹这么说,心里才终于好受了点儿。
“那……肖大哥,我们现在该咋办?”阿妈问道。
我阿爹思索了片刻,看向屋内:“也许找到始作俑者,一切都能迎刃而解。我得去找村长谈一谈,了解当年全部的真相。”
“怕是不能了,”阿公道,“老李病得重,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已经昏迷了。”
阿爹忽而一笑,刚才还沉稳内敛的气质一下子荡然无存,而那丝痞气又回来了。“昏迷了怕什么,老师傅,你且看看我的手段吧!”
阿公和阿妈面面相觑,但也并不怀疑,赶忙跟着我阿爹一块儿走进了村长休息的卧房。
此刻,村长父子俩正并排躺在炕上,身上涂满了我阿公调制的中药。虽然能看到他们的呼吸起伏,但也就这一口气吊着了,若再无良方下去,过不了多久二人必将一命呼呜。
我阿爹看着他们的惨状轻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枚温热的玉佩。玉佩通体雪白,只中间有一丝红色,红得触目惊心。阿爹将这玉佩放在村长的额上,口中默念了一句口诀,然后又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了一个古朴的小铃铛,转身交给我阿妈。
“我要入他的梦,通俗的说,就是我的魂魄会离体片刻。但是这事儿说不好,万一有什么变故,你就摇这个招魂铃。不过,你记得,不能摇得太大力,否则我被你震得晕晕乎乎,那可就不一定能回来了。”
我阿妈哪懂得这些,前半句完全没搞明白,但后半句倒是听了个真真切切。她慌忙接过铃铛,两手平摊着像捧了个什么宝贵的物件似的,动都不敢动了。
阿爹眼里瞧了个真切,心里偷乐了会儿,但一时也没工夫去逗我阿妈。他迅速地盘腿在村长旁边坐下,右手按住他额头上的玉佩,左手捏了个法诀,而后全身猛地一颤,便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也不动了。
一切仿佛陷入无边的黑暗中,沉重、压抑,让人喘不过起来。
老李有些累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样无边的黑暗中走了多久,几个小时,还是几天?他判断不出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前走。他只觉得两条腿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只会机械地抬起、迈下,抬起、再迈下。
忽然,他眼前凭空出现了一个人。那人身着白衣,就这么背对着站在他的前面,确有那么一丝仙风道骨的感觉。
老李心惊,想着自己莫不是已经死了,眼前这位就是那判人罪行的阎王?可是好像这白褂子阎王跟想象的不太一样,阎王爷应该就是满脸黑毛、凶神恶煞的模样才对啊。
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眼前这位白褂阎王先开口问了起来:“你这狠心的老儿,可知罪?”
从小到大,他听过许多传说,而越是老了,就越是相信这些。老李捏了一把汗,知道阎王爷是在判他这一生的善恶。几乎就是一瞬间,他便回想起了当年的事,心头颤了几颤,可他还是有些侥幸的心理,不想去诉说。
“我……我这一辈子勤勤恳恳,没啥罪过啊。求阎王爷开恩,开恩啊……”老李扑通一声跪地,将故事里听来的叩头拜谢一套都拿出来用了。
白褂阎王却是冷哼一声:“你还记得二十多年前,逃难到你们村的外乡人吗?当年你怎么对他,现在他将十倍偿还与你!”话说着,那白褂阎王猛地扭头,老李心头一震,竟发现眼前的人就是他自己!
只见眼前这人邪邪地对着他冷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嘴角还开始隐隐地流起血来。紧接着,鼻子、眼睛……随着笑声越来越大,七窍里淌出来的血也越来越多。忽然,这人腾空飘了起来,紧接着一根擀面杖粗细的棍子倏然从天上飞过,猛地钉在了他额头上!可他还在笑,那笑声难听得就犹如是魔鬼一般!
老李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裤腿间一片湿热。他想闭眼,可是就算死死闭了眼,这前面的一切他依然看得真真切切,逃也逃不掉!
老李崩溃了,几乎是哭着喊叫了出来:“我说!我说!大人放过我吧!这一切……这一切都是那狗日的潘大出的主意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这些年,我悔啊……”
眼前的恐怖景象渐渐消失,那仙风道骨的白衣人再次出现,只是依然背对着他。老李吁了一口气,再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将当年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和我那婆娘年轻的时候一直没有孩子,后来有一次我去县里,寻到一个偏方给我婆娘吃了,果然怀上了一个。那时候我已经四十多了,勉强算得上是老来得子。”
“第二年,我那婆娘还是因为年岁太大,生娃的时候就大出血走了。我就更宝贝我这唯一的儿子了,一天到晚碰在手心里,生怕出点什么事儿。”
“不过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就在那年,村外面跑来个人……那脸色真是难看的很啊,一个劲儿地咳嗽!他说,他们原来的村子闹了瘟疫,他是逃荒过来的,求我救他一命。我发誓,我当时真是有心救他,可老陈给他看了几次,却还是没有一点起色。”
“其实当时我也算仁至义尽了,治不好病,我不可能把他留在村子里面,这不是祸害咱自己人么?可是这狗日的潘大还嫌不够乱,非要在我耳边嘀咕。”老李重重地叹了口气,才又接着往下说。
“潘大偷摸跟我说,就算我现在赶那外村人走,他也不可能离开。从我们村子去附近最近的村子,少说也得走一天,他这身体状况,根本走不到那儿。那外村人肯定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就算我赶他走,他会偷偷藏在我们村里的某个地方,不可能乖乖离开。最好的方法,就是干脆烧死他,一了百了,反正也没有旁人知道。”
“我一听就觉得不行,活活烧死一个人,这怎么能做得出来?但是那潘大又提醒了我一句,这村里刚出生的娃娃,就只有我那可怜的儿子。小孩子抵抗力是最差的,要是斩草不除根,我们村也染起瘟疫来,第一个死的就是建国!”
“我一下子就慌了神,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下来,后来……”老李不再说下去,自己也已经悔得泣不成声。
我阿爹听到这里,也算是明明白白了。他低叹一声,打断了村长的絮叨:“够了,你们做了这天理不容的事儿,也活该你现在这副德行。人家能不能放过你,就看造化吧!”说完,他收了功,从村长的梦里退了出来。